艳华,一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内地十分普通的名字。男名也有,女名更多。
远处,黄昏的路灯下,一位身着红衣、耳挂金坠、皮肤白皙、妆容素简、甲似樱皮、鞋跟高细的阁内少妇,和着脆耳的脚步声走近、走近、再走近。
故事的主人公艳华就此登场。
艳华相当自然地来到小巷的深处,故意带着几分优雅推门而入。
悦客茶庄。周遭美食街上有点醉意的白领、政客、游侠、小富都晓得这个地方:灯光的明暗正好,绿植的摆放恰当,木香的浓度合适;标准化的四椅一桌,清一色的柳木茶台,柔和性的明式线条。
类似于农家小院,入门正对着一面影壁,上画迎客青松、江山多娇或喜上眉梢,茶庄的入门正对着一处玄关,精致讲究地供奉着赵财神,高档的木香从未断灭。左拐过一拱门,便进入饮茶大厅。值得注意的是,拱门两边分立两柱,书有一联,右联:吐乐吐忧吐经纶,莫扰邻桌。左联:不骗不约不私交,且怀清心。据常来熟客言谈:此联出自茶庄掌柜苏先生之手,文写一体。当然,这也不过是苏先生自己所期望的状态,毕竟来此喝茶的不全是谦谦君子,也有大声吵嚷的、装腔作势的、无病呻吟的、胡说八道的,还有就是私自约会或勾勾搭搭的。作为茶庄掌柜,苏先生不会强扭客人的消费自由,暗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不是没有底线:矛盾再大,不能动手。毁了一把椅子,吃不了兜着走。这几条街面上你的拳头再硬,也不能破了“和天下”的局面。
“艳华来了!”苏先生笑容可掬。
“苏伯好!”艳华很自然地尊敬。
“老位置还没有人坐,快去吧!半壶铁观音,玉姐这就给你送过去!”
“还是苏伯好!”
“别贫了,知道你来得挺准时,我刻意把客人往其他位置上引了引。”
“苏伯忙,谢就不说了!”
“快去吧,不说也是说出来了!”
听得出来,艳华与苏先生不仅私交不错,家族关系也不一般,似乎有点世交的味道。
艳华“轻车熟路”地走到最角落但靠南窗的位置坐下,右手撑一下杏腮把整个茶厅打量了一下。
玉姐端来一把茶壶和两只茶碗。
玉姐是这个茶庄不以薪水为目的的“服务员”,她比艳华大上几岁,却没有艳华的高冷。见谁都是满脸微笑、脚步轻盈,还有那一贯的绯红色碎花长裙。
壶和碗都是透明的玻璃制品。按经验判断,玉姐十分明确,今晚艳华是一个私约,不会有第三个茶客出现。果然如此,艳华并未对这个组合提出异议。
“刚烧开的水,热啊!别烫着!”玉姐与艳华的关系好像更亲密。
艳华扫了一眼玻璃壶,立刻感受到玉姐对她的体贴。铁观音的叶子经过冲泡,涨满了整个壶腔,余下的空间正好够两碗茶的水量。这也意味着,玉姐要更频繁地来给艳华和她的约客添水。
“玉姐,坐、坐。”艳华俏皮地边招手边敲椅子,示意玉姐坐在她的旁边。玉姐顺势而坐:“快说快说,我忙着呢!”
“最近约你的男人多不多?”艳华和玉姐脸不红心不跳,平静自然地开始这样一个话题。
“数量还是质量?要说数量,你姐我在这片地儿还是老大!”
艳华翘了翘大拇指,转向另一个话题:“圈儿里其他人呢?”她这么问倒不是很恰当,艳华嘴里的圈儿,既不是政圈、商圈、娱乐圈,也不是文圈、技圈、艺术圈,直白一点就是日常饮茶、互聊互动形成的一个非虚拟朋友圈:大家好像目标一致,但有相互竞争!
谁是什么水平,谁有几斤几两,艳华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想听从玉姐嘴里再说一遍,以享受那种判断无误的满足感。
“白军一直那样啊。跟着老丈人在东街稳稳当当,街面上的人大事小情都会给他爷俩一份薄面;叶子最近有些风生水起,打扮是越来越花哨,年轻的小伙见了她都会多瞟一眼;南哥,经常来苏伯这里作客,是亲三分近啊!平时挺低调,能大能小、怡老怡少、心无贫富、目无男女,但到了大场合,少不了那“九五至尊”的霸气。”
别管艳华的内心关心谁的动向,玉姐首当其冲要把这三人的近况讲明白,纵使艳华无心发问,玉姐也是有意表达。
之后,俩人又聊到了“长山、小海、老黄、大红”等,他们平素来得少,交流也少,玉姐也答不出太多内容。
“我等的人来了!”艳华忽然正经起来。
“等我的人急了!”玉姐顺势开个玩笑。
来得这位先生“墨发短无需定型、银边镜并无渣样、衣着正但不做作,步伐健且不凌人”恰似乾隆朝的纪晓岚,在一个单位中,算不上“几把手”,至少在“决策层”。柔和不失敏锐的眼光扫过整个茶厅,迅速看见了艳华向他招手。
相对而坐,艳华优雅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几乎是专门训练过得七分满。
“茶到二泡是最好,先喝一杯润润口。”
“纪先生”细细品下一口,露出一副赞许的表情:“饭前品得一口茶,粗粮野菜有余香。”嘴边立刻吐出一句小诗,彰显了此人厚重的学识。
艳华反应十分平静,无疑经常耳闻类似的风骚雅致。
“看你短信发得那么认真,此番相约,恐怕不仅风花雪月如此而已吧!”艳华端着手机屏幕,煞有介事地发问,估计没少受这位“纪先生”的影响。
“相识这么久了,能否告诉我,你为何如此喜欢红色?”“纪先生”问得十分沉稳。
“红色象征着旭日、活力、热情。你咋这么一问,我只能这么说。实话实说呗,我也不知道,就是习惯了。”若不是常见面、老相识,艳华绝没有如此自然地表达。
“容者无意、悦者有心啊!”“纪先生”轻轻抿了一口茶。
“过分了啊,你平时拽文骈字的,我都鼓掌。你好歹得让我听个明白!”艳华有点生气,但语态还算柔和。
“噢,我是说,在喜欢你之前,先喜欢上了你这身红色的装扮!”
“人靠衣裳马靠鞍,狗挂铃铛跑得欢。正常、正常!”艳华故意俏皮了一下,以缓解刚才的尴尬。
“好吧、好吧,这一局你赢了。”“纪先生”一笑。
“我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昨天,一哥们领我去了一家中西合璧的餐厅,逼格挺高、消费一般,走,我带你去感受一下。”艳华已经三十好几了,只要一谈到吃,就娇乖得像个孩子。
“再等等吧!我想多看一会儿这黄昏刚刚亮起的路灯!”“纪先生”端着茶杯的耳朵,轻轻往口中送了一口,“茶马上就要凉了!”不知是跟艳华说的还是跟茶杯说的。
“玉姐!”艳华右手持壶,左手一指。她听出了“纪先生”的意思。
玉姐拎着一把不锈钢鸭嘴壶盈步走过来,熟练地添满水,瞅了一眼对坐的“纪先生”:“这位先生,哪里发财啊?”
“阿姐过奖,端人之碗受人之管、食人之谷替人之苦。”
“停,我听不懂。瘦死骆驼比马大、落地凤凰比鸡强。你赚得肯定比我们多,大家一个鼻子两只眼,来者都是茶一盏!”玉姐以俗攻雅怼了回去。
“纪先生”稍微受了点刺激,但很快又对玉姐投以佩服的眼神,没作任何的争辩,回头把目光投向了艳华。
“好了,玉姐。人家平日写字楼里习惯了,我们这市井小巷,来得不多,当然有点不和啊!”艳华打了个圆场。
“钟伯父最近怎样?”
“哪个钟伯父?”艳华着实一脸狐疑。
“令尊大人,近日安否?”
这一问,艳华忽地意识到,自己漂泊在外,有些日子没有回家了。在她的脑海里,父亲始终一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样子。而此刻,她却不敢对此这么自信。毕竟,常来此喝茶,她能注意到苏伯白发又多了几根,声音又哑了一层。
“就是问问我爸呗!老头儿是越来越皮了,玩起来没节制。早起晚睡、浓茶打牌的,劝了几百遍,一点用没有!”
“异乡为客,方知亲恩博大、故居千金啊!”
“你是拖拉机吗?你到底多能装?约我出来就为了在我跟前洒一地才华。我也是魔都里长大混过的,见到的听到的不比你少!咱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么聊,天都感到憋屈!”艳华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她预想着两杯小茶之后,就如往常一样,与眼前的这位“纪先生”相互快乐。今天,等来的是出于意料的压抑。当然,她也承认,该抽出个时间给父母大人请个安了。
“抽个时间,回家陪钟伯父好好聊个天!”“纪先生”口上说的戳中了钟艳华心里想的。
一杯薄茶也好、一瓯小酒也罢,独自干喝是喝不出人生的。茶厅音响的歌单突然轮转到赵雷的民谣《南方姑娘》。
钟艳华没作任何的回答,把头转向了窗外:我想静静地听完这首歌!内心的想法溢于表面!
站在远处的玉姐注意到了这张茶台上的细节,刻意从网上找到了一首现场版的,待这一首将要结束的时候,插播又放了一遍。
不同版本的两首《南方姑娘》放完了。
茶厅的人比刚才多出了好多。显然,寻常人的晚饭已经结束了。饭后一晚粗茶,似乎成了周边人的一种习惯。
“咱是去吃点东西还是怎么的?”艳华稍带不耐烦的问起。
“喝酒的人还在喝,我有话还没有说。”
“说吧!”艳华听出了突如其来,经历练就了她静如止水。
“自此以后,我们恐怕不能再见面了!”“纪先生”稍带着歉意缓速表达。
“君意已决?”
“断舍离,别无他择!”
“该来终来,挡不住;该去便去,留不住。”钟艳华早就拥有了这样的内心。不过她还是礼貌地问了一下,“你本可以悄然消失于我的视线,为何还要来此一见?”
“最后再看一眼最初吸引我的红色!”
“还喝茶吗?”
“谢谢,不需要了!”
“这就对了,相互快乐时,那么不分你我。如今情断处,如此陌路客气!”钟艳华拿出了对所有陌生人的高冷态度,“你先走吧。这壶茶还可以再泡,我还想再喝两杯!”
“喝茶可以,就别去夜店了。”
“和你还有关系吗?”
“再见!”
“不见!”
一个起身而走,一个深喝一口。
钟艳华看了一下玻璃壶的茶叶,记忆汹涌而来。初次落座品茶时,苏伯有意为她沏了一杯龙井。八九十度的水温,叶片堆积在杯口,连下嘴的地方也没有,也就是拿起手机聊会天的工夫,所有的叶片充足了水分沉到了杯底,只留下一袭淡雅的茶色。
想当初,爱得那么汹涌那么真!
现如今,伤得那么平静那么深!
几年前的样子,钟艳华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一壶茶一只杯,眼望窗外,若有所思。
一个身影映入他的余光:发长而不乱、肤白而不弱、衣简而不随、语柔而不捏。年轻的“纪先生”未约坐在对面。
“阿姐,一个人?”
“一个人,请坐!”
两个人的非婚之情就如此开始。
多少次,钟艳华陪伴着“纪先生”深夜伏案。
多少次,钟艳华陪伴着“纪先生”游弋席间。
多少次,钟艳华陪伴着“纪先生”独自沉思。
多少次,钟艳华陪伴着“纪先生”接见贵客。
还有几次,钟艳华陪伴着“纪先生”夜店狂欢。
总之,钟艳华见证了一个“小纪”到“老纪”的全过程。
只是,“纪先生”也有“纪先生”的私自空间,钟艳华从不主动打扰,就来苏伯的茶厅喝一口小茶,安静地等待“纪先生”的电话。
爱我时,我随叫随到。弃我时,你头也不回。就算你为我付出了时间、金钱、健康甚至家庭和睦,难道至于如此薄情地把我描述成命中罪人吗?
想到这里,几滴眼泪从脸颊滑落。钟艳华强忍了一会儿,憋了回去。她知道,这里不是一个示弱的地方。
“阿姐,一个人?”
一个白面小生未约坐在对面。
“一个人,请坐。”
“阿姐,我……”
“停一下,谈什么都行。事先说好,久处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