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2020年1月24日
农历腊月三十,除夕
距离春节还有两天
除夕到了,人们纷纷谢绝宴请,自觉防疫
民众从恐慌到理性,不再一味害怕
各地痊愈者出院,自愈者也出现,令人振奋
核酸测试盒大量下发,口罩等防疫物资不再紧俏
国家下发指令,杜绝矫枉过正,过度执法
感染零增长地区,开始出现
26 | 初恋的祭奠
心电监护仪已经没有了规律的嘀嘀声,直接变成刺耳的平直啸叫,那是死亡的声音。
在莫小北积极调整心态之下,她的病情继续得以缓解,医生说再观察一下,晚上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这消息意味着她有被治愈的希望,这让莫小北备受鼓舞,开始在心里期待着回家的日子。
今天是除夕,医院虽然还是一派繁忙的样子,但每个人似乎都把疲惫和焦虑放下,塞进心里,继而在脸上挂起思家的惆怅和对新一年的冀望。
隔壁爱串门的中年大叔路过病房门口,冲她愉快地摇摇手;连一直紧锁眉头的主治医生,也难得的对莫小北露出轻松甜蜜的微笑。
昨天才住进来半天的同病房大姐,在莫小北上卫生间时被转去了ICU。那是一个中年农村妇女,有着黝黑粗糙的皮肤,健康时应该中气十足,因为她即使肺部感染,晚上插着氧气管睡觉,还是能发出拉破风箱似的鼾声。
那大姐知道自己病情不乐观,忙不迭地给家人挨个打电话,讲电话时悲一阵,喜一阵,惹得莫小北也跟着波澜起伏,悲喜交加。但这却激起了她对生命更加强烈的欲望,对死亡前所未有深深的恐惧。
那个聒噪却并不让人生厌的大姐,都没来得及说声再见,就这么悄然无声地从莫小北的生命中匆匆划过,也许这辈子她们都不会再见。莫小北站在玻璃幕窗前,望着楼下行色匆匆的路人,默默的为她祈祷。
现在这个两人间的特护病房,只剩下孤零零的莫小北,护士来给她换到靠门的床铺。靠窗的是特护病房的特护病床,现在很多监护设备莫小北已经用不上了。
爸爸莫贤说一会来给她送饺子,莫小北擦去感伤,又满心欢喜的等着盼着。
下午时分,她所在的特护病房,住进来一个重症病人。
当时莫小北正躺在床上靠着看书,突然一阵嘈杂声闯进病房,旋即一张特护病床带着风,被一群心急火燎的医护人员裹挟着,七手八脚的推了进来。
众人一涌进来,中间的隔帘就被“唰”地一下拉得严严实实,莫小北听到里面的医护人员一片忙乱。老练的护士一边自己忙碌着,一边给年轻护士们下达着各种指令,有人跑进跑出的传递着医护用品。
有护士问:
“怎么不送去ICU?”
有护士答:
“都满了,哪还有位置,只有这里了!”
这动静看得莫小北目瞪口呆,这对话听得她心惊肉跳,正思量着再打探点什么,这群医护人员已经处理妥帖,又旋风般涌了出去,临出门时,有人好心的拉上了莫小北的隔帘,她的眼前蓦地涂上了厚重压抑的米黄色。
病房旋即归复平静,静得可怕,只有特护病床那边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的救命声和呼吸机一起一伏的喘息声,要还有的话,就是莫小北心脏“咚咚咚”的擂鼓声。
她脑子里被方才的一切弄得乱糟糟,心绪难平,很难再看进去书。仿佛有一种魔力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个重症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他或她病到什么程度,家人是如何的焦急和悲伤。这种好奇心甚至差点拉着她鬼使神差地要去掀开隔帘看个明白。
重症病床的呼吸机每次一呼一吸,莫小北的心就跟着一松一紧,她似乎也感受着经过过滤的压缩空气被推进身体里,肺叶被猛地撑开,嘴巴不由地大喘一口,然后体内的浊气再被倔强的肺挤出气管,人又被迫的大吐一口气来。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弄得莫小北有点心慌气短,她把身体滑进床里,拉过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底下,这才在找到一点被包裹的安全感后,慢慢沉睡过去。
她下午就这样打着输液,一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得迷糊到黄昏时分,醒来一转头,就看到了床头柜上那熟悉的保温饭盒,爸爸莫贤什么时候送来的晚饭她都不知道。
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她甚至在被窝里恣意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临床那边很安静,有监护仪正常运作的声音,他或她还活着,莫小北这样想着,觉得很安心。
医院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会让一个病人对另一个不曾相识的病友,莫名产生一种患难与共的认同感,这应该就是蕴育在骨子里的人性中的温情吧!
新闻里,每天都有很多人静悄悄的因为新冠病毒而死去,对于旁人来说,仿佛他们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自己而言,生的希望是什么,都已不再重要。莫小北突然有了一种活着的优越感,她在内心叮嘱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
莫小北输完吊液,下床去过道活动身体,她的病情已经逐步稳定,除了食欲不振造成的身体虚弱和微微的气喘,她已经感受不到其他的不适。
下午需要采集的血样护士已经收走,她想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想到也许很快就能出院,她不由轻松起来。
她心情愉快地给奥特曼发去消息询问他的情况,她想他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见面了,她甚至在心里预演着见面时的动人场景,多日不见血色的脸上,也不觉飞上了红霞。
她对奥特曼故弄玄虚地说:
“等我们见面了,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想知道它是什么嚒?哈哈!”她有点洋洋得意。
“我还没见过你,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你......不会太丑吧?嗯,不过太帅,也不行!”
“我们女孩都说,男孩太帅都花心,那你,花心么?”
她咬着手指,努力想象着奥特曼的模样。
当初为了保证交友的真诚和保留那份神秘感,刚认识的奥特曼提议不互传照片,莫小北撇撇嘴,没有反对,那时奥特曼还只是个普通网友,没有走进骄傲小公主的心里,谁稀罕呢,她甚至赌气地关闭了朋友圈对奥特曼开放的权限。
躺在床上的她,还是无法压抑对奥特曼长相的猜测:
“你的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更喜欢单眼皮的男生!”
“你的鼻子......高么?嘻嘻,我们女生对男生鼻子可是有很特别的讨论哦。”
“等见面了,你陪我去逛街吧,你要高的话,我就可以买双高跟鞋,你要......矮的话,我就买双平跟的!”
莫小北话说得很委屈,其实她一直梦想着穿上高跟鞋像个成熟的大人模样跟心爱的人儿一起漫步,只是她个子已经有点高,再蹬上高跟鞋,一定会让矮个的男生尴尬,所以她必须等见了奥特曼才能确定。
她自顾自地给奥特曼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奥特曼那边却很安静,一直没有回复,她想着奥特曼一定正快乐尽职地做着一名志愿者该做的事情,就并没有介意。看看天色已晚,她收了手机,爬上床打算继续蒙头睡觉。
值晚班的漂亮小护士已经上班,她特意过来告诉莫小北,等夜里普通病房腾出空床,她就可以搬过去,这就意味着她进入康复期。
莫小北听了心里高兴,打电话告诉爸妈这个难得的好消息,不再为除夕守夜,倒头睡了。
谁知前半夜,病房里就出了大事。
莫小北在甜甜的美梦中,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人声吵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病房里灯光大亮,一群医护人员正在奋力抢救特护病床上的重症病人。
为了进出方便,莫小北床位的隔帘已经被拉开了一大半,特护病床的隔帘,也因为抢救的激烈,被蹭开了一个小缺口,她躺在床上扭头就能看到一名微胖的护士正在动作娴熟的给那名重症病人实施胸外心脏按压。
她个子不高,为了保证按压力度,脚跟都踮了起来,她一边紧张的注视着心电监护仪上的反应,一边努力按压着,并喊着节奏:
“109、110、111......”
心脏按压频率100~120次/分钟,这个莫小北知道。
一个护士叫道:
“哎呀,心跳没有了,心跳没有了......”
另一个护士急忙去查看那重症病人身上的监测传感器是否出现问题:
“传感器没有问题!”
“要不要再打一针?”这时一个莫小北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漂亮小护士。她也许还从来没经历过真实的临床抢救,被这阵势惊得连声音都变细了,拖着颤颤扭曲的尾音。
被惊到的何止她一个,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生命才刚刚绽放的小姑娘莫小北,她是完全没经历过任何跟死亡有关的场景,满眼的美好世界,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击得粉碎,只想抽身逃离这间病房。
按理说,抢救是要清场的,让一个病人无端亲历一场濒临死亡的直播,对人得身心冲击,不亚于一场心灵地震,可是在这特殊时刻,谁又想得起顾得上呢?
正在按压抢救的微胖护士,明白漂亮小护士说的是肾上腺书针,就是大家俗称的强心针,斩钉截铁地说:
“不能再打了,快去叫值班医生!”
漂亮小护士受惊的声音又响起:
“已经通知过了,她正在从楼上别的病区赶过来。”
“上除颤仪,人快不行了,要等不到医生过来了!”微胖护士下了命令。
有护士跑了出去,很快从护士站推来机器,医生也赶到了,指挥大家齐心抢救。
又奋力抢救了好一阵,应该是无力回天了,莫小北听到医生疲惫沮丧地说:
“心跳没有了,脉搏没有了,瞳孔放大,终止抢救吧......”
参与抢救的护士们发出唏嘘的声音,那是对一个鲜活生命遗憾离去的惋惜。
心电监护仪已经没有了规律的嘀嘀声,直接变成刺耳的平直啸叫,那是死亡的声音。
听到医生宣布死亡,莫小北不觉喉咙翻动,心里咯噔一下。太过年轻的她,从来没想过会离死亡那么近,就在她2米开外的地方,躺着一个没有了呼吸的人,不知是悲伤还是害怕,她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紧绷。
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没有时间感伤,迅速开始分工处理后续事宜。有人打电话联系家属,有人拔撤各种设备仪器,有人协助医生填写抢救报告,只有漂亮小护士面如土色,惊慌地失了分寸,不知如何帮忙。
莫小北脑子一片空白,只听病房里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时间嘈杂混乱。
参与抢救的女医生签完抢救报告,把笔插回上衣口袋,正要疾步往外走,却瞥到了蜷缩在病床上的莫小北,不由一愣,回头用质问的眼神去看漂亮小护士,那意思是说:
“这怎么还有病患,难道没有清场?她不会经历了整个抢救过程吧?”
漂亮小护士“啊”的一叫,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跑过来,一脸的惊慌和愧疚,忙不迭地对莫小北说:
“你别着急,别害怕,我马上给你换病房!”
漂亮小护士很快贴心地推来一个轮椅,莫小北在她的搀扶下,婆娑着木然的身体,爬上轮椅,在某个瞬间她甚至都要失去平衡倒下去,辛亏眼疾手快的漂亮小护士及时扶住。
其实漂亮小护士自己受到得惊吓也不小,她推着比自己体重只多不少的莫小北,艰难地往别的病房转移。漂亮小护士似乎努力克制着身体的紧张,但转递到轮椅上的抖动还是很快出卖了她,甚至因为动作不听使唤,她有好几次都把轮椅蹭到了墙上。
她自己都惊魂未定,还不忘尽职尽力地安慰莫小北:
“没事的,一会到了别的病房,睡一觉就全忘了!”
莫小北听着姐姐般亲切的宽慰,忍不住心疼地扭头仰面去望她,那护目镜下是苍白的脸和惊惶的眉眼。
她们身后的楼道里,传来医疗转运推车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快两个男护工在一名保安的监督下,推着一辆盖着白布的转运车快速赶了过来,她们见状赶紧停下让到一旁。
只听那名保安好奇地问:
“这次怎么这么快就送到太平间去了?”
其中的一名男护工见怪不怪地说:
“不是本地人,家属一时半会赶不到......”
“现在病床这么紧张,千金难求,哪能一直占着资源!”另一名男护工插嘴道。
先前的男护工被抢了话头,撇撇嘴,不再言语,蒙头推车,结果劲道大了,推车的轮子在经过莫小北她们的轮椅时,“哐当”一声挂在了一起。
推车一晃,白布滑向一旁,从推车上摆动下来一只苍白的胳膊,众人都“啊”的惊呼一声,一个护工紧张地咽咽口水,飞快地把胳膊塞回白布,整理好白布,催促着他的同伴迅速离开了。
而这时的莫小北情绪却异常激动起来,她在轮椅上挣扎着想站起来,手颤抖地伸着推车远去的方向,眼睛再也收不回来。
就在刚才白布旁落时,莫小北分明在那人下落的左臂手腕上看到一串玛瑙手链,而手腕的内侧纹着一个造型不甚优美的汉字。
那瞬间莫小北一怔,随即双目圆睁,她一下由此认出推车上躺着的那个人。那个离世的同病房重症病人,竟然是自己已经上大学的前男友丁健,他左腕内侧上的汉字,是莫小北当年亲手纹上的“北”字。
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前男友丁健的手腕上竟然戴着自己送给奥特曼的定制手链!
当时制作手链时,为了标新立异,她特意在一水的红玛瑙中串了一颗绿玛瑙作为点缀,而前男友丁健的手腕上正是戴着这样一个手链。
她突然明白,原来赶来相见的奥特曼就是自己上大学的前男友丁健啊!
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如潮水般涌出的悲伤,一头奔到空荡荡的消防通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而漂亮小护士,强撑着自己微微颤栗的身体,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像在哄她的小妹......
事后,莫小北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埋葬初恋,祭奠你,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