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小说:青春的思索(三)

傍晚。

楚凌力合上书,他有一道作业题不太清楚,但他不想问他的哥哥,尽管哥哥和他相处已有将近三年了,但他和哥哥之间仍象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哥哥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奶奶那儿度过的,一年十二个月,一月至多见两三次,见面生分,是兄弟俩最大的悲哀。小学考初中,哥哥考到城里,在父母身边生活了半个月不到,总觉别扭,又转学到奶奶那儿。进了高中,哥俩才真正聚在一起,已不存在共同语言,甚至楚凌力还有些怨恨哥哥。

他还记得童年的时候,他和巷子里的“二狗”打架。“二狗”本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二狗”的哥哥把他从土堆上摔下来,那时他扯着嗓子哭喊着哥哥,可哥哥毕竟遥远得很,只有几个小伙伴一阵阵的哄笑陪着他的委屈刻进童年的记忆。

里屋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父亲正在拨弄着那只破收音机。

“别再拔弄这破匣子了,让人不能安宁,听到没有,爸爸!”尽管楚凌力巳基本完成了作业,但他还是想提醒提醒父亲。

“说话怎么这么硬,吃了骨头怎么的,瞧哪天我不撕破你这张嘴皮子。”父亲气乎乎地停下手,将收音机扔在桌上。     

这几天父亲莫名其妙地老爱发火,他正为每月多给奶奶五元钱生活费感到生气。

楚凌力不想和父亲多说什么,尽管他对父亲的某种言行有千万个不满意,但他也不再象小时侯那样叽哩呱啦地乱指责一通。父亲的额头一条条皱纹,都是他苍凉生活的写照,他甚至有时觉得父亲象一条神秘的大河,那里面尽管也混合着泥沙,但那里面更多的是生活的激流。是的,每一个历经沧桑人世的人不都是一条大河吗?

屋外好象刮起了风,现在干什么呢?去刘小俊家,送钱去。

刘小俊,小学留过两年级,五年没上完就辍学,过早地走进社会,进行生存式的奋斗。

敲了门,开了。

“你是“刘……小俊?”

    “你是……楚凌力。”

     楚凌力进了屋,刘小俊的父母正看电视,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然后进了里屋。

灯光下才看清,眼前的刘小俊已不再是六年前的那样。长壮实了,脸上是健康的古铜色,肩膀也宽宽的,浓眉下掩藏的两只大眼迅速转了两下,顺手抽支烟,习惯性地递向楚凌力。

“我不是来和你谈生意的。”楚凌力笑道。

刘小俊愣了一下,很快地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两声,掏出打火机,自己点上了烟,指了指楚凌力身后的圈椅,楚凌力会意地坐下。

楚凌力先将小屋打量了一下,四周挂满了服装,问:“生意做得怎么样?”

“还好。” 

楚凌力掏出十亓钞票,将事情经过一说,刘小俊眯着眼笑了:“这个张咏,脸皮真比城墙的拐角还厚,他十元十元的向我借了几次,大概这次实在不好意思了,就托了你这个老好人。”

“他怎么要这么多钱?"

“交干姐姐干妹妹要花钱呗。我真看透了这世道,没钱唱不成戏。才到厦门办了趟货,在南京被卡了一下,幸好有线能使鬼推磨。”

“不一定吧!我想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固然不能缺钱,也就是所谓的物质基础,精神世界的丰富也同样不可缺少,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齐抓。动物只知本能地为充饥而拼搏,人不能也只因为物质而生活,如果不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那与动物之间的弱肉强食、机械生存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我也有我的精神生活,我的精神生活是为钱而奋斗,为钱而竞争,但是我赚钱的手段还是正派的。一个人把衣服送到我柜台上,托我卖,我就要在这几秒内想到这件衣服的背景,是偷的,还是自己的?接着我就想是能卖,还是不能卖?卖了分成我得多少?”

“你说话真够坦诚的。”

“当然,对朋友,我向来是敞开心说话,可是对我的同行,我十句有九句半话是假的,也许在你们学生眼里,我的精神境界不高,可我这是做生意干金不换的真理。”

“你蛮会说话的嘛,连我这学文的人都有些敌不上啦!”楚凌力故意打住话题。 他明白自己和刘小俊不存在共同理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也是白搭。

他感到有些压抑。刘小俊,张泳这些老同学本和你是站在一个起点上,现在你和他们已分属不同世界了。他们有的迫求金钱,有的追求空幻的自由,有的追求无聊的刺激,你的追求呢?你能达到你所追求的目标吗?也许哪天你错走了一步,就会永远告别你的目标。值得吗?不!不! 你不会走错一步的,你有思想,有头脑,你有发达的躯体,你有用不完的激情,你还有那些优秀的导师。那些优秀的导师,他们可以帮助你完善你的思想,充实你的头脑,你也许会干出许多荒唐的事,你也许会因为一时的自私心而受到导师的严厉指责,但你不会放弃你的目标,你应该在奋斗中吸取前进的生命力。你永远不会屈辱和驯服,不象刘小俊、张泳他们被社会驯化。你是你,你有信心做社会的主人,象大风雪的夜晚,你敢一个人对着茫茫苍穹高喊出自己的兴奋和热情一样,你敢做一切,敢承担一切,不会屈服,哪怕陷入悲剧也不会屈服。

    楚凌力仔细打量着陷入深思的刘小俊,烟圈一层一层地包围住他,可看见他拿烟的手还裂着口子,露出鲜红的肉。

“你的手怎么也裂了口子?”

“在乡下打鱼的时候冻的。"刘小俊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还没做买卖,那些乡下人可真热心,见回面就象个老熟人,大家的心都敞着的。可回了城,人的心就象包了层铁壳子。老弟,你说说看,象乡下人那样的日子还会不会回来?”刘小俊的目光透过烟圈探究地注视着他。

“不瞒你说,我们同学和同学的心之间,也包了层铁壳子呢!不过从理论的观点来看,传统的道德思想经过上千年历史的检验和补充,到一个特定的大变革时期,它会分化,一部分不适应变革需要的会被变革抛弃,另一部分适应发展要求的,在变革过程中可能要被一些人所颠倒,但它将会继续成为人们的道德准绳。” 

刘小俊笑了笑,也许他没有听,也许他听懂了不表示赞成,但这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既然你们不是走的一条道,你也就不必奢求他的思想和你一致,你们只需见面时笑一笑,鼓鼓对方的劲,真诚的祝愿对方在各自不同的人生之路上开出一条道,并在失败时扶对方一把,这也就真正尽了朋友之谊了。

当楚凌力把单元成绩单怀着并不轻松的心情带回家,并且把它交给父母看时,他们惶惑了。

母亲机械地收拾着碗筷,哥哥无言地进了里屋。

“怎么考的,地理怎么是零分?”

沉默,也许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我看你还不如我那破收音机,破收音机还能发出声音,你怎么啦!哑啦!”

爸爸这时候分外象个失败的暴君。宽宽的额头,冰冷冷的眼神,几绺垂在额角上的头发因激动而抖动着。从厚厚的嘴唇里蹦出的一个个字眼,尽管比往日的训斥要低沉,但却象个犬牙交错的剪刀,语调比往日更凄厉。

“嗯……是的是的……你不屑回答我,是不是?我和你妈妈牺栍自己,一心想供你们学成个样儿,难道你连个气也争不来?”

父亲在屋子里踱起步,母亲也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楚凌力。

楚凌力本来冷静的心情开始躁动起来,他觉得不被父母理解的委屈,尤其是此刻这种委屈感更为强烈,不断象一根根针芒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的思维开始作出本能的自卫。自卫的方式有两种:解释,反驳。他放弃了解释而选择了反驳。


“我很争气,爸爸,在学校,我发奋,我努力,以我们的家境而论,学习条件并不好,可我和荃荃都没有怨言,我们要走的是我们自己的路,可你们呢?老以你们的失意来奴役我们……”

“力力,别把我也牵扯进去。”哥哥从里屋传出话。

凌力愣了愣,冷笑道:“也罢,荃荃,你‘喜欢’这样的环境,我不喜欢。爸爸,您除了一味要求我一级级受教育,还过问过我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吗?

“过去我为我的心思不能被我理解而难过,可现在我不难过了。从小到大,我听够了你的抱怨,工资调不上,你抱怨;被人算计了,你抱怨;和领导矛盾了,你抱怨,我呢?我比你好,我不抱怨,就连地理考试得了零分我也不抱怨,因为我还有信心重新获得机会!你呢?只能永远在抱怨中平平庸庸重复现在的工作。”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楚凌力嘴巴上,嘴角渗出了血。父亲抚着手掌心,阴沉着脸瞪着楚凌力。

也许你不该这样刺激你的父亲。你很清楚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有思想,有头脑,如果他有一张文凭,他早就不愿屈身在这个小厂,他会走出去,干一番大事业,如果给他一个庞大的联合企业,他也有信心挑起这个担子。可是文凭,夭折了他的理想,他只有深深隐藏起自己的激愤与苦恼,将希望倾注进他儿子的身上。他想让你实现他的理想,你却敲碎了水晶,挫伤了一颗久经沧桑的失意人的心。

楚凌力想到这,感到一阵心酸,可父亲那喷着火焰的眼神,又激起他的任性,他用一种同样的冷冷的略带鄙视的眼神反盯着父亲,继续说道:

     “爸爸,这次地理为什么得了零分,我已不想解释了,可是我还是要对你说,零分并不代表我的失败,而你,却真正失败了,真正不可挽回的失败。”

又一记耳光。父亲阴郁的嗓子里喷出愤怒的字眼:“你这象是和一个养育你成长的父亲讲话吗?滚!滚出这个家门!”

楚凌力使劲吐出嘴里流出的血水,对一个行将年老的人说他的失败,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折磨啊!楚凌力忽生一种无法追挽的后悔,同时对自己的灵魂也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怀疑和痛恨。

十一

楚凌力漫无目标地走着.商店关门了,橱窗里还闪着霓虹灯的光彩,直到他哥哥结实的身躯拦住他的去路。

他们对视了片刻,并肩走到了一起,但都沉默着。

楚凌力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 

路拐角一家馄饨店仍忙着。哥哥走进店,楚凌力也跟进去,在屋角的一张桌前坐下。

哥哥拿眼瞥了一下楚凌力,要了两碗馄饨。

“爸妈正找你呢。”哥哥打破沉默。

“猜得出。”

“爸爸说要打断你的腿。”

“他不会的,只不过说说而已,他再不会打我了。”

“力力,你真聪明,我也猜想他不会打你了。”

楚凌力听出哥哥的话中含着几分酸楚,将瓷匙搁在碗边,匙“刷"地滑入汤中,他边取匙边淡淡地说:“你也看出这一点,不也很聪明吗?”

“不,我是从爸爸的眼神和话中感觉出的。你走后,爸爸象失了魂,一味地玩弄那架破收音机,好久,说了句话。”

楚凌力半低着头,象是聚精会神地吃馄饨,瓷匙拿歪了,汤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

“他说,他今天真正失败了。”哥哥也怔怔地盯着碗边,不再说话。

“不,他没有失败,他没有失败!”楚凌力忽然激动起来。

哥哥眼里也灼灼放出光来,说:“对!我也想他是不会失败的。我相信你,力力,回去吧!鼓鼓爸爸的劲儿。” 

是的,你应该去鼓鼓你父亲的劲。父亲给了你不屈的勇气,给了你冲击的力量。

楚凌力又用迷惑的神情打量起哥哥:“荃荃,你怎么今天象换了个人?”

哥哥站起身,说:“我没变,力力,我还很迂,还很胆小,只是因为你,我好象才感到希望。”

“你过去难道没有希望过?”楚凌力跟着哥哥走出馄饨店。

风已不象先前刀割似的凄厉,但哥哥还是下意识地拉起衣领子。

“我过去希望过和爸爸、妈妈、你在一块儿,那时候,我好孤单,傍晚,对着油灯,看着奶奶缝针线,我老想哭.后来,长大了,奶奶也更老了,我到了你们身边,老想到奶奶一个人看星星,看月亮,又觉着心里好难受,希望着回到老人家身边照顾她。前些时,因为爸爸不乐意多交奶奶五元钱生活费,我对爸爸充满了鄙视,可不久我发现,爸爸其实很苦恼,他为了补养好奶奶的身体不知花费了多少钱,难道还在乎这多交的五元钱吗,他不乐意,是因为我们的伯伯们不太关心奶奶,我又开始希望奶奶哪天能对着我们的伯伯指着爸爸说:‘他才是我真正的儿子’。”

听着哥哥喁喁长谈,楚凌力想,你原来是有个好哥哥的呀!

十二

早晨。

河面仍结着冰。这不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河,淮河以南,真正的大河是不结冰的,它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它能卷起一棵巨树,撕剥开它的年轮,它还能冲塌一片堤岸,伟岸地坦露出自己结实的胸脯。

阳光暖和地拥抱过来,几片浮冰悄悄裂开,涌出几朵水花,鸽子在冰面上悠闲地徜徉着,洁白的羽毛披挂着朝阳,而从冰面反射出的炫目的阳光,又给整个河面添上一层变幻的光影。

离河岸不远的高高的土堆下,是这座城市靶场放靶的地方。在土堆上,站着楚凌力和景幻。

风吹乱了景幻的秀发,但她一动也不动,盯着楚凌力。

阳光侧射出楚凌力那张清癯方正的刀削般的脸庞,刹那间象尊凝固了的雕像。

“也许,我不该约你来。”景幻低低说。

楚凌力好象没听清,左眼微微眯着,片刻,喃喃的低沉的嗓音说:“不,现在,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自豪,我好象不是站在土堆上而是站在一座险峻的山峰上,山风洗涤着我的思想,我的灵魂也象再生的一般,在我的眼前,看见的不再是一条孤单单的封冻的河,而是一个沉默和重负下仍坚韧开拓的原始的生命流体。在这古朴和坚韧前,我发现一切的退让、胆怯、苦闷、烦恼都变得那么渺小,只有不懈的人生努力才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辉。”

景幻嘴唇动了动,没再发出声音。她那迷濛的眼神似乎清澈了许多。是啊!他是个真正的野小子,他需要的是体力和耐力,需要的是无牵无挂。小河尽管平静安逸,但容纳不下他的激情,只能束缚住他的力量,他只有到大江激流中,在咆哮的怒涛中,才能体验到生存的艰难,拼搏的乐趣。

景幻的眼睛湿润了。不需要再说什么,沉默中才能真正感受到感情的份量。你是你,我是我。大江、大海、城市、太阳、人流、同学,……一切都是生命,为了这生命,值得再去锤炼一个新的人生,去再造一个世界。

景幻最后瞥了一眼楚凌力的脸,象是永久告别似地暗暗点点头,转身下坡。

楚凌力慢慢侧过脸,看着土坡下景幻轻盈的身影,她走了。他想,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为了人生,为了探究人生,你得用去你整个的生命。忽然,楚凌力激动起来,他觉得胸腔中似乎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原始的生命的底蕴,如喷泉般不断涌进他的血管。他迈开步,不顾一切地向土坡下冲去。黄土滚滚,他想喊,喉咙中只低哑地哼了一声,便全身跌倒下去。当他的身体俯卧在大地上时,他想喘口气,然而一股泥土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他侧过头,看到黄黄的土,看到青青的刚露芽的小草,看到眨着眼的露珠,一切的一切,组成一曲具有强烈诱惑力的生命的旋律。


写于198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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