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静静的嘛呢石》 电影带来的世界53 2023-05-12

万玛才旦《静静的嘛呢石》   电影带来的世界53

几天前,2023年5月8日,著名导演万玛才旦在拉萨因病去世。而在3月份,万玛才旦编剧、导演的第9部电影《陌生人》才在四川杀青。4月,他刚刚结束了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评审工作。

一、万玛才旦及《静静的嘛呢石》

在我的认知里,万玛才旦不仅仅是一位出色的导演,还是一众在西部藏区拍摄藏族题材的第六代导演们的领军人物,他的地位和作用有点像贾樟柯导演。同为第六代,年纪差不多,但万玛才旦比贾樟柯晚几年成名。

似乎可以把第六代分成早期和后期,贾樟柯、娄烨、王小帅、王全安、张元等等为早期第六代导演的佼佼者,而万玛才旦、刘杰、李玉、李睿珺、李扬、张扬、甘小二、刁亦男、郝杰、松太加等等则属于后期第六代导演,名单只是随手一写,不一而足,界限也不严格。

《静静的嘛呢石》是万玛才旦的长片处女作。2005年公映后,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第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奖,第10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特别奖,第30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人联盟奖”等十项国内外电影节奖项。

海报

万玛才旦的电影主题总围绕着传统与现代、信仰与世俗、身份的迷失与寻找等现代精神困境。从“藏地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到《塔洛》,这种冲突越来越剧烈。这是导演对藏区在急速现代化过程中传统和未来的思考。

万玛才旦曾被藏族著名作家扎西达娃称赞“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在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作为一名典型的作者型导演,他带着文学性的视角,用独特的影像语言与切身观察,通过不同的切面展现了一个鲜活而独特的藏区的生活日常与文化内核。他的电影甚至被称为“藏地新浪潮”,受到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的夸奖。

万玛才旦不仅开创了中国当代电影中一脉独特的谱系内容,更重要也更加不能忽视的,是他对独立电影和青年影人的持续关注和提携。FIRST青年电影展组委会在纪念万玛才旦故去的公告里写到,万马才旦这种对于故乡、土地和人的热忱,不只局限于自己的创作,他会整理成剧本写作训练内容、持续参加各类影视论坛、提出修改意见甚至亲自监制青年导演作品,持续阐述于捍卫先锋的创作精神,辐射和感染周围的青年影人。

比如松太加的《河》,拉华加的《旺扎的雨靴》,张大磊的《八月》,高鸣的《回南天》……据多位与万玛才旦合作的青年影人说,万玛才旦监制电影几乎等于亲自导演的工作量,他不只是一个挂名,更是会事无巨细地提供帮助。“或许这样才会更有力量吧”,“希望通过自己的经验,帮助那些和曾经的我面临相同困境的创作者”,万玛才旦说。

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发的朋友圈,是对青年人的鼓励:“祝贺年轻的电影人!”

谨以此文,致敬这位英年早逝的优秀藏族导演——万玛才旦。

二、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故事梗概

影片讲述了一个身处偏远的小寺院、对新兴事物充满好奇心的小喇嘛和他身边的人从大年三十到初三下午的故事。

藏历新年即将临近,老喇嘛和小喇嘛准备过年。傍晚时分,小喇嘛去小活佛家帮忙,看了一会儿电视里放的新闻和藏戏《智美更登》,被深深吸引。

除夕之夜,小喇嘛高兴地向老喇嘛谈起在小活佛家看电视的事,老喇嘛向小喇嘛讲了智美更登王子的故事。

小喇嘛和老喇嘛

大年初一,小喇嘛的父亲来寺院拜年,顺便带小喇嘛回家过年。小喇嘛的父亲给了即将去拉萨朝圣的老喇嘛一些盘缠,并祝他一路顺风。去拉萨朝圣是老喇嘛十几年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了,老喇嘛十分高兴。临走时,老喇嘛嘱咐小喇嘛必须赶在初三下午回来,因为从初三下午开始是祈愿大法会。

回家途中,父亲告诉小喇嘛哥哥做生意买了一台电视机和VCD机,并买了全套的《西游记》光盘。小喇嘛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嚷着回去要看。途中,他俩还顺路看了老爷爷的朋友刻石老人,老人答应送给小喇嘛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

刻石老人与嘛呢石

回到家,小喇嘛便盯着电视机看《西游记》,不做别的。但很快,太阳能电池没电了,小喇嘛没能继续看电视,和弟弟去看哥哥和妹妹排练藏戏《智美更登》。在藏戏《智美更登》中,做生意的哥哥饰演具有伟大的菩提心的王子智美更登,妹妹饰演智美更登的女儿,他们的表演都非常出色。而扮演智美更登妃子的则是小喇嘛哥哥的未婚妻。整个排练过程热闹有趣。

晚饭后,小喇嘛提出要看电视机,遭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反对,在爷爷的支持下才看了一集。 第二天,小喇嘛一家去看藏戏《智美更登》。戏中的智美更登是一个勇于施舍的人,他把自己的眼珠子以及妻儿都施舍给了别人,老爷爷等老一辈人看得津津有味,老泪纵横。而小喇嘛对每年新年必看的《智美更登》兴趣不大,和弟弟偷偷地跑去录像室看录像,但又因没法看而回来。

演出结束之后,一个醉汉调戏小喇嘛哥哥的未婚妻,饰演智美更登的小喇嘛的哥哥和醉汉争执起来。小喇嘛的爷爷骂小喇嘛的哥哥不像自己饰演的智美更登王子一样具有宽容心,小喇嘛的哥哥则不以为然。

小喇嘛和弟弟提前送爷爷回家。爷爷替他俩放哨,他俩偷偷的在家看了一会儿《西游记》。小喇嘛心里惦念着老喇嘛,知道老喇嘛喜欢讲唐僧喇嘛的故事,希望老喇嘛也能看到《西游记》。吃午饭时,小喇嘛突然提出要带电视机和VCD机去寺院给老喇嘛看,但遭到了父亲和哥哥的坚决反对。母亲和爷爷觉得小喇嘛常年在寺院生活十分清苦,就极力支持他。无奈之下,父亲答应了小喇嘛的请求,而哥哥则有点不高兴。

小喇嘛和父亲顺路去取嘛呢石,但刻石老人于昨夜去世。小喇嘛为其诵经超度,带着没有刻完的嘛呢石返回寺院。

老喇嘛和其他喇嘛都非常喜欢看电视里放的《西游记》。小活佛听说有《西游记》光盘也闹着要看。小喇嘛就在自己的僧舍和小活佛家之间来回奔跑,送《西游记》光盘,自己没能看多少。

祈愿大法会就要开始了,父亲准备带着电视机和VCD机回去。小喇嘛和其他喇嘛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小喇嘛请求父亲多留两天,等完整看完《西游记》再带走。因为祈愿大法会,父亲没有同意,但答应以后有时间一定带电视机回来完整地放一遍。

小喇嘛回家

小喇嘛很失落,老喇嘛把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式收音机送给了小喇嘛,并答应要带小喇嘛一起去拉萨朝圣,这些使小喇嘛又高兴起来。喇嘛们目送小喇嘛的父亲带着电视机和VCD机渐渐远去。

祈愿大法会开始了,小喇嘛和其他喇嘛一起祈祷众生吉祥平安的诵经声缓缓地响起来了。

三、万玛才旦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男,藏族。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中国内地导演、编剧、制作人、作家,中国导演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

1991年,万玛才旦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同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5年,供职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政府。1997年,撰写小说《诱惑》,获得海南藏族自治州首届文学作品创作评奖二等奖。1999年,撰写小说《岗》,获得第5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

万玛才旦

2002年,编导个人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而他也凭借该片获得大学生电影节第4届短片竞赛单元专业组剧情类优秀奖。2004年,编导35mm彩色短片《草原》,该片获得第3届北京电影学院国际学生影视作品展中国学生最佳短片奖。2008年,拍摄纪录片《巴颜喀拉的雪》。

2011年,执导剧情片《老狗》,该片获得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2014年,执导剧情片《五彩神箭》,该片为第8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2015年,凭借执导的剧情片《塔洛》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2016年,监制剧情片《清水里的刀子》。2018年1月,万玛才旦的小说《气球》在2017收获排行榜短篇小说榜(专家榜)排名第6。8月,执导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入围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获得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2020年9月“2020南方文学盛典”颁出,万玛才旦摘得“年度小说家”。2023年2月,自编自导的藏地题材电影《陌生人》开机。

2023年5月8日因心脏病医治无效,不幸离世,享年54岁。

四、万玛才旦导演谈《静静的嘛呢石

(摘自《静静的嘛呢石》导演万玛才旦访谈【特别来稿】林.le.筵 2013-05-22 15:07:02 作者:谋杀电视机)

Q5:你影片中那些涉及藏族文化的东西,比如宗教和藏戏等,都是你从小就接触的,还是后来长大后去深度了解过的?

万玛:就比如说第一和第二部电影中的藏戏《智美更登》,藏戏在藏区比较普遍,里面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些故事,尤其这个《智美更登》,它几乎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我其实也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面,一个村子里面,从出生一直到长大,然后也会接触和听到这样的故事,也会看到这样的藏戏,后来上学之后,可能会对这些藏戏有更深的了解吧。

Q6:第一部影片《静静的嘛呢石》何解?嘛呢石在藏人文化中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说是工艺品么?

万玛:现在很多藏区的人也把它叫做工艺品,比方说一些博物馆,他们会收集一些嘛呢石,然后会摆放在博物馆或者其他的地方,现在可能它就有一些工艺品的作用。但是其实,我对它的一个认识和一个定位是:就结合我的影片讲的话,它是一个藏族传统文化的象征。在藏区,人们会把经文,包括佛像什么的,包括佛教的经典人物刻在嘛呢石上。他们会大规模地刻在嘛呢石上然后保存,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种藏区传统文化的象征吧。所以我的两部片子里面讲的都是一些当下藏区的一个基本的形状。我觉得当下藏区的状况和嘛呢石有点相似,它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一块一块的石头,经年累月地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着,表面看起来你看不到什么变化,但是其实它的内部一直在发生着变化,所以就用了这样一个象征性的片名。

万玛才旦接受采访

Q7:朝拜在藏族僧侣中算是一个人生使命么?与自身修行有何关系?随从有何作用?

万玛:我觉得朝拜和闭关一样,算是一种修行方式。朝拜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比如说这个电影是发生在安多藏区的故事,因为藏区根据方言和区域的不同分为三大藏区:卫藏、康巴,还有安多,从我那个家乡安多到藏区视为圣地的拉萨,人要去朝圣的话,中间大概有2000多公里,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路途。在之前,交通啊什么的不发达,对一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来说就是一种夙愿,如果他能够去拉萨的大昭寺去拜这个释迦牟尼佛的话,他其实就是了结了一个夙愿,所以对藏区来讲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事情。以前藏区没有车,有些人就骑马、走路或磕着长头去(朝圣)。

Q8:这些方式上有信仰高低之分么?

万玛:我觉得信仰上你不能说有高低之分吧,但磕着长头去肯定要比骑马什么的要来得艰难的多。我以前听说有人就是磕着长头去,有些人还带着全家,甚至牧区的人赶着羊,一路放牧一路过去。在路上也会发生很多事情,因为很多地方缺水啊缺食物什么的,有些人也会死在路上面,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有些人就磕着长头走,这样的话有时候可能要走上一年多,所以这就看自己的选择吧。

Q9:唐僧喇嘛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在藏区流行么?当时《西游记》在藏区播出的时候,大家在接受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万玛:唐僧的这个故事在藏区广为人知,我觉得应该是1980年代之后那个电视剧之后才流行起来的。因为这是一个跟佛教有关的故事,然后在拉萨,而后在安多翻译成了藏语,很多地方都播,然后在老百姓中间也非常受欢迎,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故事。我觉得一方面这是一个神话的故事,另一方面这是一个佛教的故事,在藏区神话和佛教的故事是非常受欢迎的。其实在之前《西游记》也有过一些翻译的片段,我觉得在民间不是那么的流行。

其实是有的,可能在汉地,这部电视剧就是一个消费品,大家每天按时打开电视机看一下里面的故事,当作娱乐的东西。在藏区,大家会把里面的情节看作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文化的背景、特殊的心理,有宗教的基础,所以你一到藏区跟很多人聊天的时候,他们就会把很多咱们看来是神话的东西,他们会把它们当作真实的故事,所以在藏族的历史里面,就是一些史书里面,就有很多那种类似神话的记录。

Q10:喇嘛还俗在藏区是个普遍现象么?还是近年来逐渐增多的?

万玛:不能说是一个普遍现象,一个人要到寺院当喇嘛,会有人来问一个家庭:你们家里有几个小孩。然后如果说是三个,那么都是出于自愿的原则的,首先是问老大,老大如果说“我不是很感兴趣,我不想去”,然后再问,某个孩子有兴趣就去,不是特别强迫的那种。如果有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去了寺院,长大了之后觉得自己不是特别适合这种僧侣的生活,他想还俗,其实也是可以的,没有一个硬性的东西来限制你,“你当了僧人就不能还俗”的规矩是没有的。所以我第二部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中的那名制片人讲的也是一个还俗的僧人的爱情故事。

Q11:《静静的嘛呢石》中小喇嘛带着孙悟空的面具打开VCD空盒子的情节,你当时在设计这个情节的时候是为了表现什么?

万玛:我当时想表现的是少年僧人的失落感,我其实想把他们表现成普通的人,就是小孩子的天性、童真的东西,主要是想表现这个。因为这是一段比较特别的情节,所有以前也有人问过这个,有些人还专门写了文章来讨论,比如说那个面具和盒子,有人就写了一篇影评叫“文化的面具”,其实1970-1980年代之后,有很多现代的东西进入了藏区,对原来那些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发生了影响。但是那篇文章说藏区接触到的这些文化只是表面,比如那个小喇嘛带回寺院的盒子只是一个空盒子,里面的VCD被他父亲带走了,所以他会有这种解读吧。我觉得这个可以根据观众不同的经验来作出不同的解读。

Q12:《智美更登》的完整故事为何?因为我们在两部影片中只看到了一些碎片的关键点。

万玛:八大藏戏(注:《文成公主》《诺桑法王》《朗萨雯蚌》《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白玛雯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里面,《智美更登》是最经典的剧目,它们都和佛教有关系,有些讲的是善恶冲突,其实《文成公主》也是八大藏戏中的一出。在拍这两部电影时,尤其是第一部电影时,我们会考虑到不同的观众,尤其是对汉地的观众来说,《智美更登》对他们来说是一出完全陌生的东西,所以我会对这个故事有一个交代和一个基本的还原吧,所以在编这个故事、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会把《智美更登》的主要情节点分散在这个故事里面:比如通过老喇嘛的讲述,说智美更登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在春节之前小喇嘛和那个小活佛看那个VCD,然后也会知道这是一个关于施舍的故事,智美更登把所有的东西都施舍出去了,最后把镇国之宝——如意都给施舍出去了,所以得罪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就把他发配到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这些主要的情节,我会分散到电影的各个情节点里面,比如让那个小喇嘛进到排练藏戏的哥哥弟弟的剧组里面,然后通过新年期间的正式演出,可以基本上会对这个故事有一个还原。尤其到第二部《寻找智美更登》的时候,因为考虑到第一部里面交代过这个剧情,所以在第二部的时候我会选择一些不同的情节点,虽然讲的是同一个事情,但是情节点会不一样。如果两个片子一起看的话,会对这两部影片的理解有一个帮助,同时对藏戏《智美更登》也会有一个更深的了解吧。

Q13:前两部影片中那些藏族流行音乐在当今的藏区文化中扮演什么作用?

万玛:在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我就深有感触,因为要拍藏戏嘛,所以我希望从民间找藏戏团来演出,而不是国家的那种话剧团啊藏戏团之类的,我希望民间藏戏班子的演员来复原这个故事。所以我们到很多地方去打听,哪里还演藏戏。走了很多地方,之前打听到的一些地方,可能两年前还在演,但是现在等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演好多年了,演员都分散了,结婚生子,出嫁到别的村庄;道具有些已经烂的不行了,有的堆了很多土,一看就是很多年没演了。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港台的流行歌曲和电视剧啊什么的,基本上就取代了藏戏的位置。

Q15:你的作品中新旧变化的东西特别明显,在《老狗》中这种冲突更加激烈了,甚至最后勒死了一只藏獒,我想问藏獒贩卖在藏区的现在是不是很普遍了?它在藏民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万玛:我觉得我这三部电影,首先是对藏区某个时代的一个特定的记录吧,首先是一个记录。比如《静静的嘛呢石》,它跟我的一些童年的记忆和少年的记忆(是重合的),我觉得它基本能反映1990年代末藏区的这样一个基本状况;到《寻找智美更登》的时候变化就会明显一些。有些人在讨论《静静的嘛呢石》的时候说它讲的是一种现代文化对藏族文化的冲击,我是不同意这种说法的,因为它是一种慢慢渗透式的方式,身处其中的人其实看不到那些变化,所以用了那样一个象征性的片名。但是到第二部的时候,其实那种变化已经比较明显了,你能切身感受到那种变化。到第三部《老狗》的时候,我觉得就是一种冲击,而且那种变化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我觉得就是一个传统文化的生存状况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急的时候,所以三部电影有这样一个变化,我觉得跟藏区的现实变化有一个关系。拿这三部影片的年代背景来说,在《静静的嘛呢石》那样的一个年代,是不存在买卖藏獒的事情的。我听到了这样一些事情,比如牧区有些地方,有人用麻醉枪把藏獒偷走了,一个晚上消失了很多,然后拿到城市去卖,之后大家就都知道了这个狗的价格,于是好多人都开始在自己的家乡做这个买卖。

Q27:《静静的嘛呢石》里面描写了很多僧人的生活,很多人看了之后就会觉得:你这个僧人的生活其实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嘛,是这样的吗?

万玛:内地很多观众也会这样问。我觉得我这些电影,如果过了许多年之后,哪怕只有影像资料的意义,我觉得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特别珍贵的东西。比如说你通过我的影片了解到了1990年代末安多藏区的一个基本状况,虽然是一些剧情片,但是它的那些场景和生活细节都是非常真实的。

五、万玛才旦导演谈自己的经历

南京的书评人、独立电影研究者、民谣唱作人许金晶写了一本书:《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在2017年4月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有对万玛才旦的一次深入专访,有人将这个专访记录加名为《从小学老师到杰出导演的30年电影路》成文。附录如下。

许金晶:万玛导演你好。因为我了解您的作品也有几年的时间了,这次这个访谈录呢,我们希望可以涵盖独立电影的各个主体各种风格,所以我是非常高兴您能接受采访。首先我们想请您简单介绍一下个人经历,然后是怎么样走上电影人的这条路的?

万玛才旦:好的。我生长在一个半农半牧的小山村里面,所以从小时候起接触的牧业文化和农耕文化的机会比较多。小学是在村子里上的,那时看候露天电影的机会比较多。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电影,那时候放的基本上是一些革命题材的片子。

许金晶:这些露天电影是藏语电影还是汉语电影?

万玛才旦:那时候还没有藏语电影,都是汉语。这些电影可能对我学习汉语有很大帮助吧。有时候和伙伴们玩耍的时候还会模仿电影里面的台词。大概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一个国家水利局的地质勘探队。我们村子在黄河边上,他们到黄河边上考察,要修一个水电站。他们大概有几十个人,他们有那种集体的宿舍,有食堂也有一个礼堂,周末的时候会放一些片子。所以我在那时候接触到了一些外国电影,之前接触到的外国电影比较单一,比如说《卖花姑娘》。还有一些革命题材的,比如一些南斯拉夫的、前苏联的、还有阿尔巴尼亚的一些电影。那时候大家看到的片子可能都差不多,有时候一个片子一年里面会放上两三次,一部可能看了好几遍还要看。一些片子开始的时候是黑白,后来大概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变成彩色了,比如《平原游击队》什么的。但是那个勘探队会放一些内部的片子,所以那时候我就看到了比如说《狐狸的故事》之类的电影,印象深的有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还有那个《佐罗》、《十万火急》什么的,这些是我那个时候接触到的外国电影。我小时候受的是双语教育,小学毕业后就去了县城上初中,是一个民族中学,那时候是县城里有一个电影院,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看一些电影。学校附近的一些村里、乡上也会放一些电影。上了初中之后看电影的机会就相对多起来。初中之后片子种类也多了起来。我记得那时候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比较多。那时候的外国电影主要是印度电影,在我们那边印度电影很受欢迎,这跟西藏文化跟印度古代文化的渊源有关系。初中毕业后我就去了我们那个州上,是一个师范类的中等师范学校。那时候考上中专是很难的,因为中专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拿到工资。一个班里面能考上中专的大概只有五六个人吧。考不上的就只能回家了,没有高中。上了中专之后然后我开始接触到了一些真正的文学作品,包括一些杂志什么的都是在那时候接触到的。那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电影是大众娱乐的主要方式,电影院里面每天都放电影,通过各种途径你可以看到很多电影。那时候看的一些电影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一些电影里的人名,桥段,台词我还记得,比如电影《人生》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候也看了很多国外电影,像科幻片《超人》就是那时候看的。那是一部完全不一样的电影,给了我一种惊奇的感觉,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中专毕业之后我就分配到我们县上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许金晶:您刚毕业是哪一年?

万玛才旦:是1987年。毕业后就当了老师,当老师的时候看的比较多的是电视剧和录像,看了很多,也看了很多文学作品,我觉得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个积累的过程。几年之后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就去考了大学,考到了那个兰州的西北民族大学,学的是藏语言文学专业。其实那时候对电影就是单纯的喜欢,没想过去专门地学习之类的。那时候虽然县城等地方已经不放电影了,但在省城里电影还是很火的。那时候也开始能看到一些香港的和好莱坞的电影,但主要是录像带。我看了不少。后来到电影学院学电影的时候才知道那时候看的有些电影其实是很经典的电影。上大学的时候接触欧洲电影的机会很少,好多电影是后来上了电影学院之后才慢慢看到的。大学毕业之后我在我们那里做了几年公务员,生活比较单调,看了一些书,写了一些小说。后来不太想再做公务员了,就又考回到以前的那个学校都研究生。当时我们读的是藏汉文学互译专业。读了两年,第三年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到了北京,到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一个两年制的影视编导班学习电影,是2002年到2004年。我们的主任教员是苏牧老师,他提倡大家去拍片子。这样第一学期结束之后,我和我们班的四个同学就去了我老家那边的一个寺院里拍了一部短片。这个就是后来的《静静的嘛呢石》的短片版。这个短片参加了一些电影节,获了一些奖,两年的学习快结束时杜庆春老师觉得这个可以拍一个长片,然后我们就开始筹备这个电影。两年的学习结束时,学院里面有一个毕业生联合作业的项目。我写了一个剧本,被选中了,这就是后来的短片《草原》。这个短片学校出了一部分钱,我自己又找了一部分钱。所以这个对我来说是个很珍贵的经验,为后面的电影打下了一个基础。2004年年初开始申报立项,2005年春节时我们去青海拍了这个电影,拍了43天,回来做剪辑啊什么的,做完之后就赶上加拿大的温哥华电影节和韩国釜山电影节。回来之后又赶上金鸡百花电影节。那年刚好是中国电影诞生100周年。片子获得了当年的最佳导演处女作奖。2006年的时候,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单元,获得了“亚洲新人奖”的最佳导演奖。然后陆陆续续参加了一些电影节。这就是2006年前我的经历。我是2002年到的北京,之后就基本上在北京了,到现在十几年时间。

许金晶:因为您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讲一个现代化的背景下,藏区生活的变迁,就想请您介绍一下您眼中或者您感受到的,在现在这种背景下,汉化或者说现代化的各方面的作用下,现在藏区是怎样一幅景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万玛才旦:这个问题比较大吧,我觉得我的三部影片,《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比较清晰的呈现了现在藏区的一个变化,你可以通过三部影片比较清晰的了解到这种变化。《静静的嘛呢石》背景大概是1990年代初的一个藏区,那时候有一些新鲜的东西刚刚进来,大家很新奇,甚至是一种迎接的心态。电影里寺院里的小活佛都想看电视,这个大概就和我上初中时的样子差不多,那时候人们刚刚看到电视,只有勘测队那样的单位才有电影,每个周末会放一些电视连续剧的,一周只放两三集,那时候放的是陈真,霍元甲之类的。电视对大家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们每天都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去看两集电视剧,《静静的嘛呢石》里的很多情节也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这部电影虽然不是我的自传,但是里面很多情绪,场景甚至人物跟我有关系。《寻找智美更登》的背景大概就是九十年代末的藏区的样子,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可能也无力改变什么,这种感受体现在《寻找智美更登》里面,这种感受也是我在拍《静静的嘛呢石》时去藏区寻找民间的藏戏班子时感受到的,跟我的想象差别很大,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依然保持着那样一种传统的演出方式,但是当你真正接触他们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说一个村庄以前有很好的藏戏的传统,但是现在可能好几年都没有这种表演藏戏了。我去看他们放道具的仓库的时候,能看到道具上的厚厚的灰尘。但是到《老狗》时变化就比较明显,所以你会看到那样一个结局,这也是当下藏区的现实在我内心的直接反应吧。

《静静的嘛呢石》

许金晶:因为我最早知道您的作品也是当时在南京先锋书店放映您的《老狗》,当时看了也非常喜欢,所以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下《老狗》拍摄的一个大致的情况。

万玛才旦:因为狗和藏族人的特殊关系,我很喜欢狗,我觉得狗在藏族社会中是很特殊,也一直对狗很感兴趣。大学时和同学去过一次拉萨,看到这样一个景象,成群成群的狗和早朝的人一起穿过大昭寺的小巷,很壮观。2005年我再去的时候狗明显地少了。我也经常听到一些来自家乡的狗的故事,说现在很多人家的狗被别人偷走了。所以一直就想拍这样一个跟狗有关的电影,通过一只狗的故事反应藏区当下的现实。后来就带着这样一个想法,没写剧本,就直接去找了场景,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找到了《老狗》的拍摄地。在那里,我找到了片中的老人,然后开始写剧本。剧本只写了一个星期。然后开始筹备。《老狗》的成本很小,演员只有几个人,转场很少,基本上就在离那个小镇大概三公里的地方拍。所以相对来说,那次拍摄对我来说是比较轻松的,但拍的内容很沉重,我记得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时大家都不说话,好像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拍了大概一个月,之后回北京剪,半年后回去准备补拍几个镜头,但小镇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完全没有了当时的感觉,我们只好回来了。

许金晶:我觉得在您的片子里面,老狗对于不同的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想请您谈一下,比如说剧中的老人,他的儿子和贩狗人,老狗对于他们是怎样的意义?

万玛才旦:在这个片子中老狗是一个传统文化的象征,因此作为老一代人代表的老人,他会尽力地去保护它,甚至最后用那样一个方式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似乎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像儿子他要把作为这样一个象征狗卖掉。我觉得这就是藏区当下的一个现实。剧中儿子从卖狗到主动地保护狗,这是年轻人的一个转变的过程,他们也在逐渐地意识到一些东西。

许金晶:我觉得《老狗》里面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老人把老狗勒死了,出现了一个非常长的长镜头,反映老人的步履蹒跚,您当时这样地拍摄时,基于怎样的一种考虑?

万玛才旦:这个是设计好的,希望传达老人的情绪。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讲这对老人和老狗都是一种解脱。整个影片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到最后我希望有一个升华,就有了这样的结尾的处理方式。

许金晶:我们看到《老狗》里面的画面都有很强的现实感,然后给人展现的是一种非常真实的藏区的景象,这和我们之前在藏区看的电影,比如说《红河谷》那里面一种美轮美奂的或者说《转山》里面的苍茫圣洁很不一样,您为什么会采取这样一种非常真实化的处理?

万玛才旦:我觉得这些电影在很大程度上和藏区的现实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关注的不是藏区的现实,但是我关注的恰恰是藏区现实的生活。我觉得这就是不一样的原因。也许有些人觉得我的电影中的藏区不够美轮美奂,但真实的藏区就是那样。

许金晶:我注意到在《老狗》里面,小镇大楼前面放过两次广播,第一次是在儿子把狗卖给老王的时候,广播里面是一种带有西方风格的诗歌朗诵,诗歌里面反复出现癫狂,疯狂;后来我在看的时候,是一家人看电视里面那种煽动性非常强的电视购物广告,我就想知道,这连着之间是否有某种关系,或者说您这样拍摄的用意何在?

万玛才旦:虽然电影里的声音以现场声为主,但后期时我们也做了一些处理,你说的大街上的那个声音是后来加上去的,那其实是个相声,反应的就是当下年轻人的一些状况。再比如电视广告,我觉得就是一种很野蛮的赤裸裸的入侵,这也是我们挑选过的。

许金晶:您的片子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展现藏族的传统在现代化中流失或者消亡,而在片子中第二次广播是歌颂藏族先人格萨尔王的诗歌,通过这两者对比,您是否想表达一些东西呢?

万玛才旦:准确的说我觉得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失落感,每次回去的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你待在一个地方,可能感觉不到那种变化,但当你离开一段时间回头再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种变化。在片中运用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的片段,也是希望传达一种失落的情绪。

许金晶:您的另外一部片子,就是《静静的嘛呢石》,我是在南京卢米埃看的,当时也是后窗就是刚成立的时候组织的放映,当时看的还是一个胶片的版本。我觉得这部片子从头至尾一直是一种非常平静,非常克制的态度,很可观的以一个孩子的视角看藏区的变化,我们刚刚谈的一些话题,比如说现代化和传统的冲突,商业文明的冲突,以及藏人自身的踌躇,我觉得这些在这部片子里都有体现,您当时是怎样想到用一个小喇嘛的故事反应这些主题的呢?

万玛才旦:要表现藏区当下的现实,要选一个点。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寺院,寺院是传统文化的保存得最好的地方,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的一个象征。以前寺院基本上就是一个教育机构,藏族的很多传统文化都是通过寺院来传承的。另一个点就是村庄,村庄比较容易接触到一些现代的东西。这两个点由一个回家过年的小喇嘛链接起来。这样就容易形成一个对比。这部电影的背景是1990年代初。然后是一台电视机,但是改变了很多原有的东西。比如群体关系或者家庭关系。

许金晶:我注意到,像《西游记》在您的作品比如说《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等作品中反复出现,为什么会突出这一元素?《西游记》的故事在藏人心目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万玛才旦:因为我选择了电视这样一个形式,就需要一个相应的内容。我就想到了藏语版的《西游记》。因为它的内容跟佛教有关,所以它在藏区的认知度很高,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知道孙悟空。因为它的内容,在藏区很多人会把唐僧取经的故事看做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在汉地可能就是一个娱乐节目了。

许金晶:我们看到《静静的嘛呢石》里面,就是有好几个镜头突出小喇嘛在念经诵佛的时候,对收音机、电视机这样一些现代科技的产物,他是非常感兴趣,也展现了小喇嘛所在的寺院代表的宗教信仰和这些电视机、收音机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冲突,您个人是怎样看待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万玛才旦:我想一方面我希望突出小喇嘛作为人的那一面,他也跟其他小孩一样,对新鲜的事物抱有天生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又想突出他作为一名僧人,这些现代的东西对他原有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影响。

许金晶:《静静的嘛呢石》中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全村人观看智美更登王子的戏,但我发现认真看的都是老年人,中年人在酗酒取笑,孩子们跑去看香港枪战片。这种场景是否能代表藏区对于这种传统文化艺术的一种普遍的现象?您个人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万玛才旦:基本上能反映藏区各个年龄段的人对待传统文化的一种态度。就像我小时候也是,因为有电影电视,看这种传统的剧目,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方式和精神享受。但现在这些都变了。我个人的态度和心态很复杂,也很无奈。

许金晶:其实在汉人聚居区也是一样的状况。

万玛才旦:所以很多人觉得这是汉文化对藏族文化的冲击,我觉得不光是汉文化,它包含的东西太多,是一种混合的东西,对其他民族也一样。

许金晶:我注意到在您的电影里小说里,都反复出现过嘛呢石这样一个重要元素,能否介绍一下这一物件的由来,及其象征意义。您试图通过这一元素,表达什么样的内容?

万玛才旦:如果你去过藏区,你会随处看到嘛呢石。嘛呢石就是将经文、佛像等刻在石头上,用来寄托一种信仰。有些地方会把所有的佛教经典刻在石头上,形成嘛呢石墙。所以他一方面是一种文化景观,另一方面也是藏族传统文化的保存和传承的一种方式。我在拍《静静的嘛呢石》的时候,觉得那时候藏区的状况和嘛呢石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内地里却一直在发生着一些变化。但是到拍《老狗》时我是去掉了这些符号性的东西,把现实赤裸裸地表现出来。

许金晶:那么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转变呢?

万玛才旦:怎么说呢,我觉得我的使命不是去展现那样一些表面的东西,从拍《静静的嘛呢石》的时候就有这样一种自主的意识。所以有时候在国外放的时候有些藏族观众也会提意见,说藏区那么好的风光,你的片子里面为什么看到的很少。这个跟当下藏区本身的处境有很大的关系。

许金晶:您的作品里,会去花很大的篇幅去表现藏人的宗教仪式,比如《草原》里面对佛法的起誓这样一个镜头,还有《五彩神箭》里尼玛射箭前的祈祷。您在展现这些宗教仪式的时候又怎样的考虑?这些宗教仪式在当今藏人中实际的状况和作用有无变化?

万玛才旦:那样的仪式也是藏人日常宗教生活的一部分,藏人每天的生活中都会有那样的宗教的仪式,只是有些仪式简单一些,有些仪式繁琐一些。这些仪式里面包含着很多佛教的观念,同时也体现出了藏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道德观等等。所以你要反映藏人的生活就很难脱离开这些东西。在当今的藏人的生活这些仪式也会有所变化,比如简化仪式的过程,规范仪式的程序等等。

许金晶:在您的作品里面,另外一个反复出现的元素就是智美更登王子的故事,您能不能简单的介绍一下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它在藏区民众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它的意义是怎样的?

万玛才旦:藏族有几大藏戏,智美更登是其中最经典的剧目。智美更登的故事在藏区是家喻户晓的,讲一个王子因为施舍了国宝被流放。路上,神为了考验他,先后请求他施舍子女、妻子、眼睛,他都一一施舍,最后神被感化,让他重新拥有了一切。在藏区,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关于慈悲关怀和爱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融入到了藏人的血液之中。它时刻提醒人们胸中要怀有大爱、慈悲心。这些其实也是藏文化的最核心的东西。这样一个东西你把它放进电影里,放在当下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就会产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效果。

许金晶:《寻找智美更登》全片看上去带有一定的纪录性质,我不知道您在拍摄过程中对这种记录成分和剧情片成分是怎样的一种界定,能不能介绍一下这个片子的一种大概的情况。

万玛才旦:在呈现上有一定纪录片的特点,但剧本是完全按照剧情片的方式去构思的。拍摄时我们的演员基本上都是非职业演员,场景也是真实场景,但这些都是建立在剧本的虚构的基础上的。

许金晶:《寻找智美更登》里,有一个老板通过他的口述讲述了多年前的一个自己未尽的爱情,包括女演员和一直演智美更登这个戏的男演员之间未尽的爱情,您这两段爱情的设计之间有没有呼应关系?这两段爱情的设计用意是怎样的?

万玛才旦:这两个爱情故事之间形成了一个参照,它们就像照亮彼此的一面镜子。女孩通过老板的故事能够做到佛教所说的放下;老板也通过女孩及其他的故事达到一个解脱的境界。无论是女孩还是老板,通过这段旅程,能够使他们重新面对生活。

许金晶:下面我们来谈一谈就是您的《喇叭裤飘荡1983》,我们注意到这部电影在主题,故事,拍摄风格上跟您其他的作品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能不能介绍一下这部片子的情况?

万玛才旦:这是按电视电影拍的。我朋友公司有这个剧本,问我愿不愿意拍。我看了剧本觉得里面的生活都是我熟悉的,就拍了这个片子。因为投资小,所以周期很短,我们只拍了13天。演员基本上都是专业的演员。因为是电影频道定制的片子,所以在拍摄时会考虑到电影频道的一些基本的要求。大概就这样。但是在本质上这个电影和我以前的电影有一些内在的一致性的东西,这也是我接拍这个电影的原因。这个电影的对白完全是汉语的。讲述的是发生在1980年代的汉地的故事。

许金晶:我们注意到这部片子带有一种非常强烈的1980年代的怀旧气息,我当时看完的话就想到了另外一部我很喜欢的独立电影,就是舒浩仑导演的《黑白照片》,您能不能帮我们比较一下这两部片子之间的一些异同之处吧。

万玛才旦:《黑白照片》也是一代人的记忆,具体故事我记不太清了,所以很难作比较。但这个片子的编剧是导演自己,而且是一部独立制作的电影,所以有很强的个人风格。“喇叭裤”里虽然也有我自己有感受,但它在创作上受很多限制,所以在很多环节只能量力而行了。

许金晶:您的这部片子里面,像喇叭裤、双卡录音机、迪斯科舞蹈、蛤蟆镜,1980年代特有的符号元素在本片中和比以往的作品更加多。您在这部片子里面为什么要突出这些符号元素?

万玛才旦:一方面剧本里面就有这些元素,另一方面,这些东西也是那个年代最具有标志性的一些符号吧。我记得有人买了双卡录音机扛在肩上在大街上炫耀,现在说来有些人可能不相信,但那时候就是那样。这个片子很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看了觉得很有感触。

许金晶:您这部片子里面和您的藏区背景关系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一幅画,就是《巴颜喀拉的雪》,因为他源自藏区,我想问一下,这幅画在您的整部片子里面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万玛才旦:这个意象是我自己加进去的,因为电影里的主人公他要出走,他对远方充满着期待,而且他是沿着一条河出走的,所以就加了这样一幅画。它其实象征着青春岁月里那些不可知而又充满诱惑力的事物。

许金晶:这个故事里面,男主角刚开始跳迪斯科的时候是比较笨拙的,也是非常不自信的,但是到了婚礼上的时候他是跳得非常自如,非常奔放大胆,你是想通过这样的一个转变表达什么呢?

万玛才旦:其实就是讲理想无法实现的残酷和他内心的成长,以及他个人面对现实的态度。

许金晶:因为您的结尾确实是从一种理想奔放又回到了现实,然后喇叭裤被改成了尿布,青春的梦想被改成了家庭,这样一个结尾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用意呢?

万玛才旦:残酷青春在这里收了一个尾,虽然看起来温馨,但却是残酷。

许金晶:《五彩神箭》里面的射箭比赛在片子里面的介绍就反复出现一个藏族传统的传说故事,您能不能介绍一下这个传说故事大概是怎样一个情况?包括像射箭前后有一个祈祷,还有一个具有很强的象征色彩的庆祝仪式,这样的祈祷和庆祝仪式各自有怎样的寓意,能不能介绍一下?

万玛才旦:那是藏族历史上的很重要的历史事件,藏王朗达玛时期发动了灭佛运动,烧毁了很多的寺院,让僧人还俗去打猎,佛教徒们四处逃走。在西藏的壁画上有很多这样的记录。传说有一个修行者隐居了很多年之后以表演藏戏为掩饰用弓箭刺杀了藏王朗达玛,逃到了安多尖扎地区,就是我拍《五彩神箭》的地方。因为这样一个历史渊源,后来这个地方有了民间射箭比赛的传统。这个电影的故事就是搭建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的。后来,这种传统在民间发展完善起来,就有了很多仪式性的东西。这种仪式跟古代的打仗时的仪式差不多,祈求神灵保佑,赢得胜利和尊严。

许金晶:我们刚才提到了您说很多人说您的作品反映的是藏区被汉化的景象,但您其实说到就是这种传统的流失,信仰的淡漠不只是藏人的境遇,对其他民族也是同样适用的。在五彩神箭里面扎东和父亲的对话,也预示出这样的一种状况,您是如何看待这样的状况的呢?

万玛才旦:这部电影和以前的作品虽然在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有一些内在的一致性。作为一个导演,我能做到的就是如何去反映这个现实,让人们看到这个现实,却无力去改变什么。

许金晶:片子里面,扎东先后两次跳羌姆舞,后一次跳的更加放松,更加自如,并且采用了长镜头进行展现。您这样设置这两次的镜头的对比的寓意何在?

万玛才旦:这种设置其实和《老狗》里面儿子的转变一样的,通过很多事件让他们有一个质的改变,让他们的内心有一个回归。比如扎东,开始是轻视这种传统的,慢慢地他有个转变,有个回归,从中找到力量。目前在藏区,这可能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很多年轻人也在反思也在改变。要说对将来有什么希望的话,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种希望吧。

许金晶:您在片中设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剧情,就是扎东后来在射箭场比赛中胜过尼玛了,他采用了一种现代的射箭工具,我不知道您本人对这种革新也好,改进也好,您对这种方式认同吗?

万玛才旦:这个不是我编的,确实有这种现象。在一些有射箭传统的藏区,很多射手都换上了现代的弓箭。但近两年也有回归,他们又开始回归到传统的方式。我个人对此类现象心态很复杂,之前有人采访的时候也谈到过,可能外界可能希望藏区没有任何化,保留它原来的样子,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人,另一个权利,要求也是不人道的吧。一边享受现代文化带来的优越的生活,希望另一群人停留在原来的生活方式上,我觉得这是不人道的,这对我来说诗歌很复杂的事。

许金晶:《五彩神箭》之前的情绪和节奏一直是很平静的,但是到了后来,它的结尾就转变得比较突兀,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来为了应对审查或是什么有所改动。

万玛才旦:基本上没有改动,原来写剧本的时候就是这么写的,它和“喇叭裤”一样,不能算是一个完全个人化的东西,虽然在创作上对没有太多的限制。但它毕竟是一部反映地方射箭文化的“定制”的电影,得考虑到方方面面。

许金晶:那么您接下来还有怎样的电影上的创作计划,是会继续独立创作的道路,还是会更多的涉足商业电影或者说定制电影?

万玛才旦:主体还是以个人表达为主的独立创作为主。有几个剧本已经通过审查,接下来的几年会陆续地拍出来。

许金晶:能不能介绍一些这些新作品的一个大致的情况呢?

万玛才旦:有一个去年去了釜山电影节“APM”计划的剧本《杀手》,这个正在筹备之中,希望明年去拍;还有一个根据我的短篇小说改编的《塔洛》,也要拍,是一个小成本的电影。还有一个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剧本的、自己特别想拍的电影叫《永恒的一天》,这个规模比较大,需要拍摄一年。目前在找投资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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