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懂柳宗元,读懂《江雪》已中年》
文/子湛
柳宗元一生著文六百余篇,其中经典甚多,后人尊其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而终唐之一朝,除他外,唯有韩愈一人,可见其文才之盛,无愧文坛大家之称。
柳宗元最为人称道的就是那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莽莽群山,飞鸟绝迹;杳杳万径,人踪俱灭。
前两句无一字写雪,实际上却字字如雪,寒意袭人。
便是在这样粉妆素裹、周天寒彻的世界里,有孤舟一叶,有老翁一人,于寒江之上,轻甩钓钩。
有人说这是最孤寒卓绝的一首诗,彷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渔翁。
有人赞这首诗为史上最孤独的小诗,每句首字串结起来,不正是“千万孤独”吗?
“年少不懂柳宗元,读懂《江雪》已中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慢慢品尝孤独的过程。
年少时,少有独处,不是和三两好友一起求学、玩闹,就是和家人共享温馨,是以多不明白孤独为何物。
青年离家,在外无父母时时相陪,凄风苦雨里始知孤独,可这只是一种环境造成的孤独,尚不是真正的孤独,说是孤单更好一些。
唯独到了中年,人大多会经历事业沉浮、双亲离世、故友远去等种种人世沧桑,才会真正体味到孤独二字。
有些人会慢慢学会排解这种孤独,甚至变得享受,这样他们的余生亦会很有味道;而有些人,却是始终会被孤独包围,最终在孤独的圈围中离开这个人世。
诗中的那孤独老者,写的也是诗人自己,是那个宁愿忍受千万孤独,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自己。
正所谓:千万孤独里,寂寞山水心。
那时的南方还是一片荒寒之地,那时的永州冬天经常下雪。
从三千六百多里外的长安贬官来到永州,柳宗元拖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里,柳宗元以为自己已经从长安那场巨大动荡中缓了过来,可以去到永州再图发展。
但真正到达永州的时候,柳宗元还是感到巨大的落差。
落差之一来自环境气候的差异。
柳宗元祖籍山西河东郡,出生于“河东三着姓”之一的河东柳氏,他祖上世代为官,官最大者曾经官居宰相,他的母亲属范阳卢氏,在唐朝初年可是著名的中原门阀。
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曾经当过侍御史,其后也就多居长安,是以柳宗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唐朝时的长安是国际大都市,有着盖世繁华。不仅“长安回望绣成堆”,而且“长安水边多丽人”。
而那时的永州,人烟稀少,州城仅局限于潇水东岸的一小片区域,
城里仅有八九百户人家,而且“永州之野产异蛇”,其荒僻落后可想而知。
对从小生活在长安的柳宗元来说,在身临其境以前,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多荒僻的。
落差之二是身份地位一落千丈。
柳宗元少年得志,这多是出自他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可家族给他的裨益也是不可忽略的。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九岁已经做到正六品蓝田尉,三十一岁被调回长安擢升为监察御史里行,掌握监督百官的权力。三十二岁任礼部员外郎,参与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草拟文稿采听外事,成为叱咤风云的核心人物。
所谓革新,也就是变法,必是以牺牲某一部分权贵的利益,来谋求更多百姓的利益,历来革新变法皆如此。可是不管成与败,革新变法者多以悲剧收场:君不见吴起被万箭穿心,商鞅遭车裂而死,申不害喋血新郑城墙。同样的,论治国之才不及以上三个的柳宗元,亦是没有得到一个善终。
话说好景不长,永贞革新仅持续100多天就失败了,作为失败一方的人必然会被清算,是以参与革新的人士均遭到贬谪。柳宗元作为革新首脑之一,先是被贬为邵州刺史,行到半路又被改贬为永州司马。不仅地点又远了200多里,而且官位也降了一级。司马是个闲职,有职无权,连个官舍也没有,柳宗元只好寄居在寺庙里。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凤凰,被一棍子从天上打到地下,柳宗元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在土里打滚的土鸡。
这段经历后来在史书上常常被一句“柳宗元贬永州司马”轻轻带过,可是当时对柳宗元造成了怎样的心灵打击,现在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或许只有经历过升学求职失败,或者被处分调离岗位的人,可以理解其心情十之一二。
但是来自各方面的打击远没有停止。
新的当权者对包括他在内的革新派仍然不放过,各种攻击诬陷源源不断从朝廷袭来。革新领导人王伾被贬开州,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贬至渝州,不久被赐死。有过一贬再贬经历的柳宗元如惊弓之鸟,完全有理由担心同样的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更不幸的是,跟随他一起到永州的母亲,半年后因水土不服去世了。
柳宗元的人生进入了第一个冰冻期。
怨愤、恐惧、愧疚、自责、不平、不甘,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淤积在柳宗元心中,酝酿,发酵,一首伟大的作品即将诞生。天公作美,永州的自然气候和人文山水给了柳宗元灵感,或许是亲眼所见,或许是亲身经历,那个寒江独钓的形象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于是,饱满的情感像一块浓墨,经过反复研磨,终于化为了那一首格调鲜明的《江雪》:白雪茫茫的山水之间,人归鸟藏,了无生气,只有一个披着蓑衣的渔翁,独自驾着小船在江上钓鱼。
这严酷的自然环境,不正是政治气候的象征吗?
那寒江独钓的渔翁,不正是作者自己的真实写照?
这是一种执着的坚守,这是一场不屈的抗争。
这种坚守,像冰下之泉,暗流缓缓涌动;
这种抗争,如石下之草,终将蜿蜒而出。
仔细咀嚼这首诗,总会给人一种吾道不孤的温暖和矢志不渝的鼓舞。
后世根据这首诗的意境绘制的各种寒江独钓图,被历代文人挂在墙上案头,成为表白心迹和寻求精神慰藉的载体。
柳宗元自幼饱读诗书,加上曾经目睹兵变和战争,很早就树立了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但是年青的柳宗元根本不懂政治、不懂官场、不懂人心,他以为只要是为百姓谋福利就是大善,殊不知人多是自私的,尤其那些累世公卿,他去损害他们的利益,怎么会有好结果。
儒家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既然兼济天下行不通,那就只好独善其身。
柳宗元开始寄情于山水之间,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似乎完全远离了政治。但是儒家理想的本质决定了柳宗元不可能完全超脱,就像范仲淹感叹的:“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柳宗元亦如是,仍然念念不忘大唐,期盼再度施展自己的抱负,然而无奈,永州司马只是个闲职,他只好把自己放逐到了永州的山水之中。
孤独是一种隐形财富,柳宗元在寒江独钓的孤独之中,把战场从官场转换到了文坛,与同时代的韩愈,一起开始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古文运动。
正所谓:官场不兴,文坛大兴。
在永州的十年时间,他用深沉的思索和丰富的社会生活体验,创作了大量的政治哲学著作和反映社会矛盾的散文诗歌,《封建论》、《天说》、《捕蛇者说》、《童区寄传》、《三戒》等作品,都是这一时期的成果。后世流传的《柳河东文集》收录文章总共五百四十多篇,可这其中有三百七十多篇是他在永州所著,最可称道者方数《永州八记》。
寒江独钓十年,是他一生最为落寞的十年,让他尝遍了人世间种种辛酸冷暖。
寒江独钓十年,是他黄金创作的十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的超然尊位。
这十年,柳宗元就像他笔下那位寒江独钓的渔翁,于逆境中坚守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原则,留下了一个供万人景仰的孤独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