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周鸿睿又出现在李阔家客厅里。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周鸿睿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李阔跟着上了车,周鸿睿没有带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路上,他问李阔:“你不怕我对你起了歹意,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杀了?”
李阔依旧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还是那句话,你周总想杀人何必自己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周鸿睿没有接话。
车在一座公墓门口停下了,“到了。”
路过一个个灵牌,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李阔隐约猜到他们的目的地是哪。
李阔没有四处张望,而是跟着周鸿睿在路尽头的石阶上停下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处。周鸿睿先是盯着看了几秒,又稍稍转头,确认李阔跟在后面,这才往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周亨实的牌位静静地摆在架子上,尽管没有多余的灰尘,但刻在木匾上的金字并没有光,反而像蒙上一层雾,浑浊地让人看不清。
“你看,”周鸿睿指着牌位,回过头对李阔说,“人生前不管有多少钱,死后也只有一个木牌大小的位置,什么也带不走。”
李阔站在两米远的地方,靠在石柱上,不说话。
“我一年会来这里两次,一次是我爸的忌日,一次是我妹妹的忌日,”周鸿睿突然举起一只手,“啊,这个故事你肯定没听过,我还未出生的妹妹,夭折在我妈肚子里的孩子。”
李阔把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摩擦地上的沙子,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我妈怀我妹已经40岁了,算是高龄产妇,但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还是很开心。但你能想象,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亲眼看见自己的老公躺在别的女人床上是什么心情吗?”说起这些,周鸿睿依旧直眉怒目,“我妈当天晚上就流产了,医生说孩子都已经成型了。”
“我问我妈为什么不离婚,她说从嫁给我爸的那天起,直到她死,都不会跟他离婚。”周鸿睿突然大笑,“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但她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李阔问。
周鸿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想过无数种杀死他的方法,也在心里反复练习,但每次看到我妈望着他的眼神,我又心软了。于是,我开始祈祷地震、车祸或者是疾病,所有一切我心软做不到的事,都让天灾人祸帮我完成。”
“于是你们出现了,”他回头严肃地看着李阔,李阔有些紧张,但努力掩饰自己的表情,“我去的比你早,所以我很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周鸿睿又看着周亨实的牌位,停顿了几秒,说,“结果是我想要的,至于过程如何,我不在乎。”
李阔惊讶于周鸿睿把如此内心的想法告诉自己。他怔怔地看着周鸿睿,想从他眼里看出他到底知道多少,但他不敢对视太久,怕自己心怯。
临走前,周鸿睿说:“我们都在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对我来说,让我妈避免再一次受到打击才是最重要的,”他苦笑,“虽然她还是会原谅我爸,但我宁愿她永远不知道真相。”
此番见面让李阔心神不安,他不确定周鸿睿的真实想法,他不敢问,一句试探的话都不敢说。他始终小心翼翼,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可埋在地下的种子已经成熟,强大的生命力让它势如破竹般顽强抵抗上面的压力,用不了多久就会生根发芽,路过驻足的人顺藤摸瓜,终将找到藏在土壤深处的秘密。
何骏飞再一次来看望李阔时,发现他身上穿着一件十分眼熟的藏蓝色军大衣。
“你这衣服从哪来的?”何骏飞警惕地看着,因为他一眼就认出大衣的口袋有改动过的痕迹。
李阔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在意,回答道:“别人送的旧衣服,不值钱。”
“谁送的?”何骏飞追问。
“你不认识。”
何骏飞急急忙忙回到家,在房间的衣柜里翻找,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接着又去了父母的房间。何爸走进来,问他在找什么,他说在找一件藏蓝色军大衣。何妈听到动静也站在门口,说:“给小木拿去送人了。”
“送给谁了?”何骏飞紧张地问。
“这我没问,说是义务捐献,”何妈摆摆手,“一件旧衣服而已,你爸早就不穿了。”
何骏飞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衣柜里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其中一摞全部倒在他的身上。
“爸,妈,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们说。”
接着,何骏飞把在李阔家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何爸何妈,虽然只是他的猜测,但这种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他婉转地描述那件披在李阔身上的藏蓝色大衣,还有那两个何妈亲手改动过的口袋。仅仅几句话的功夫,何妈已经脸色发白,两腿站立不稳,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扶着墙,何爸赶紧过去扶着她,脸色也发青。
“他知道吗?”何爸干咽口水,急忙问。
“我不知道。”
“你是说,小木的采访对象就是李阔?”何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双唇也跟着颤抖。
“我现在也不敢确定,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大。”何骏飞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摇头,似乎想要否定这个答案。
何爸突然问:“小木这段时间的确问了很多关于李阔的事,还问我们的看法,会不会是她知道了什么?”
“我们先不要乱猜,小木虽然问了很多,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想问问我们听到了什么或看到了什么,也许只是采访的需要。”何骏飞摸着头发,逐渐冷静下来。
何妈突然双手捂脸,眼泪从爬满皱纹的五指间渗出,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怎么办,我的小木怎么办?”
何爸和何骏飞一下子就慌了。男人总是见不得女人哭,无论这个女人是谁,多大年纪。
何骏飞抬头看了看时间,“妈,你先别哭了,小木一会要下班回来了,别让她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转向何爸,“一会吃饭的时候,我们问问。”何爸点头,何妈抹抹泪,系上围裙,重新回到厨房。
何骏飞走进书房,打开书柜,望着靠在书架上的照片,老夫妻脸容满面的端坐在前排,何骏飞和何小木分别站在两侧。这就是之前李阔来家里看到的照片,只是,何骏飞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何小木是他妹妹的女儿。
门铃一边响,一边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何小木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外婆,可以开饭了吗?好饿。”
何妈一直背对着外面,生怕自己未掩饰好的表情和未调整好的腔调被发现。她把油烟机声音开到最大,假装没有听见客厅的声音。
何爸和何骏飞从各自房间走出来,尽管理智告诉他们要保持镇定,但依然按耐不住身体里狂跳不止的心脏。他们只是瞥一眼何小木的脸,甚至不敢直视,而何小木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舅舅今天回来的很早啊。”饭桌上,何小木随口说道。
“没有应酬,就早些回来了。”
接着,又是一分钟的沉默,只能听到碗筷碰击和喝汤发出的“呼呼”声。这在平时并不会有人在意,可是今天,却有三个人始终躁动不安。
“最近在电视台的实习工作还顺利吗?”何爸抛出一个问题后,赶紧端起碗,把嘴凑上去扒拉几口,假装问的很随意。
何小木夹起一块肉,“挺好的,工作上手的很快,同事对我也挺不错。”
“那,”何骏飞舔了舔嘴唇,为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紧张,“你现在主要负责什么工作?”之前何小木多少说过一些,但都是片段式的,东拉西扯的不完整,也没有谁把这些联系起来。
“就还是之前的纪录片采访,我和其他同事分别负责不同的采访对象,之前我跟一个前辈一起,后来他被安排到其他的工作,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说起自己独立采访的部分,何小木有些得意,她又接着说,“这是上午,下午跟台里另一个前辈跑现场,哪里有新闻我们就去哪,当然,我只是个打杂的。”何小木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喂了一口白菜豆腐。
“那你上午都采访些什么内容,主要是哪些人呢?”何骏飞把碗里的汤喝干,但还是觉得口渴难耐。
“就是那些有前科的人出狱后的生活,我的采访对象叫李阔,”何小木含着一嘴饭,“就我之前常问你们的,听说他二十几年前的事情闹的很大,全胡城的人都知道,现在也有很多小孩知道那时候的事。”
何妈显然有些激动,她急急忙忙扒完碗里的饭,送进厨房。
“就你一个人?”何骏飞问。
“对,就我一个人。”
“你是说每天只有你一个人跟他面对面,单独在一个屋子里?”何骏飞想要再次确认。
何小木以为舅舅担心自己的安全,便说:“你们放心,虽然跟他接触时间不长,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他有过前科,以前犯过事,但是我可以保证,他不会伤害我的。”何小木一脸坚定地看着外公和舅舅,希望可以得到他们的信任。
这并不是何家人担心的问题,毕竟,他们比谁都清楚李阔的为人。
“你们平时聊些什么?”何爸想要知道更多。
“什么都聊,”何小木也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聊他在监狱里认识的人,那些人的现状。之前我会跟着他去超市,还去过学校,但是,”她想起那段不美好的回忆,没再往下说。过会,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他现在上午接受采访,下午在洗车店上班,算是勉强能养活自己。”
何骏飞想问什么,被何小木打断:“对了,他之前好像是医生,但他从来不提那段过去。我亲眼见他救过一个倒在地上的老人,可是事后再问,他也不愿意多说,总觉得这个人还有什么秘密似的。”
客厅很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声音。
何小木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从房间拿出一张纸,这是某张报纸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有些不清晰,油墨也显得清淡。她把纸摆在桌子上的空白处,让何爸和何骏飞都能看见。
“你们看当年的这篇报道,我翻了这么久的资料,这是唯一一篇质疑李阔杀人真实性的新闻,”何小木指着日期,“但是在这之后就再没有后续追踪,我也问过台里的很多人,他们都说不认识这个记者。”她抬头看着舅舅,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何骏飞摇摇头,“当年这些事我们的确不清楚,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他指着桌上的那张纸,“我们也没有注意到这篇新闻。再说,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当时的舆论都说他杀了人,连他本人都承认了。”何骏飞说话的样子很自然,就像是对一件自己并不了解的社会新闻发表意见,但实际上,他的后背已经在冒冷汗,额头上都快要渗出汗珠来。
“他没有跟你说些其他的吗?”何爸忍不住问。
“什么其他的?”何小木还在研究那篇报道。
何骏飞向何爸使眼色,他不敢往下说,便转变话题,随口编了几句,“没什么,我们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工作要紧,自己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管有什么情况,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记得回来跟我们说,”何爸看了何骏飞一眼,“我们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何小木点头。
可到了晚上,何小木刚准备睡下,就听到外婆敲自己房门的声音。
“小木,你睡了吗?”
“没有,外婆。”
何妈推开门,一脸惆怅地说:“小木,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何小木披上棉衣,坐直身子靠在床脊上。何妈走进来,坐在床沿,两只手握着外孙女的右手。
“外婆,你怎么了?”
“小木,你答应我一件事,明天上午不要再去采访了好吗?你去跟台领导说,让他给你换一份差事。”何妈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
何小木有些吓坏了,问:“为什么?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而且同一批进来的实习生,只有我是单独而且直接面对受访者的,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想错过。”
何妈像是快要哭出来:“孩子,机会以后多得是,不一定这次就是好的。”
何小木反手握住她的手,说:“外婆,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你们相信我好吗?你看,前前后后一个多月了,我不照样好好的出现在你们面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吧。”
房门“吱”一声被推开,何爸也走进来。他看到祖孙两人握着手,小声问:“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在做什么?”
何小木先说:“外婆不放心我,希望我不要再去采访那个人。”
何爸一下子警惕起来,握住门把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渐渐发白。他走近几步,把何妈扶起来,然后回头对何小木说:“很晚了,你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何小木点点头,等两人都出去,才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