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回忆七 一言难尽话砍柴

插队回忆七 一言难尽话砍柴 

    民以食为天。要食,除了有粮之外,还得有柴来烧才可。在贵州这样一个漫山郁郁葱葱的地方,原以为砍柴最容易,随便拣拣就行,其实是大错特错。将近50年前凡在这儿插队的知青,皆为此吃尽苦头,最辛苦的事莫过于上山砍柴了。

    上山砍柴绝非小事。头天晚上就必须作好充分的准备:仔细磨好柴刀,备好棕绳(也有人到山上现砍藤条来代替),带上两头尖尖的扁担(挑柴,挑草专用),还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也好迎接挑战。第二天一定要起个大早,天还没亮就烧火做饭。吃饱后,还要带上午饭,因为中午是不可能赶回来吃饭的。通常不必带水,山上有山泉水,用手捧着喝就成。穿上草鞋,带上斗笠,装束停当,腰里别着柴刀,肩上扛着扁担,几个一帮,即刻上路。单身一人既不安全,也太冷清乏味,所以总是要结伴而行。俗话说人多力量大,遇事好商量,而且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出得寨子不远,便进入山谷,前面就是石牌坡,524级石阶,朦朦胧胧,勉强可见。顺着山谷,蜿蜒而上。一路行来,哼几句山歌,来一段样板戏,亮一亮嗓子,步履轻捷。吸一口清凉的山中仙气,顿觉神清气爽。顽皮者忽然大吼三声,震得群山回应,不禁令人气力倍增。不知不觉之间,便来到了坡顶。放眼望去,遥远东方鱼肚白的天际,刚有点红。太阳还未升起,四周有薄薄的清雾,脚上湿漉漉的,那是清晨浓密的露珠打湿了双脚,凉丝丝的,很舒服。这种美景要是放在今天,必要驻足欣赏,数码相机不拍上几十张是不会离去的。可当时,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的好心情来赏景呢?一路走,一边目光像利剑一般四处搜索。目标只有一个:干柴。就这样翻过一山又一山,到处都是郁郁葱葱一片绿,哪有干柴的踪影?

    走着走着,原先的轻松早就消失了。心情不禁开始焦躁起来,干柴到底在哪儿呢?于是,越走越快,急匆匆往前赶,希望能发现奇迹。可根本没有奇迹,不免又急又累又失望。赶了好一阵,才发现太阳已将当顶。不得已在路旁草丛里坐下,必须得歇一歇了。看见捆在扁担上的午饭,马上觉得肚子已在唱“空城计”了。不管它,先吃了饭再说吧。于是,三口二口吃罢午饭,又歇了一会,大家商量怎么办。空手回家肯定不行,老乡们不笑掉下巴才怪呢!再往前走?也不行,走得太远恐怕天黑了也回不去,再说,谁敢保证前面有干柴可打呢?不得已,决定就地仔细寻找,大家四散开去。结果,不约而同,我们都发现路边有一种小树,似乎可以当柴火。虽然不是干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大家一齐动手,不一会儿就砍了一堆。我一边砍,一边想,老乡们倒不砍这种树,不知什么缘故?但那时顾不得细想,捆好柴就急急忙忙挑着往回赶。柴是湿的,自然很重,有人走了一段就丢几根,等到到家,剩下不及一半,心痛不已。我咬紧牙关,拼命挣扎,总算将柴全部挑回来了,尽管累得要命,但心中还有几分得意。可是进寨子时,却发现老乡们看到我们都在偷偷的笑。我不禁愤愤然责问他们,有什么好笑的?却不料他们笑得更起劲了。原来,我们砍的是马桑树,不能当柴烧,即使放在火里只会出水,冒烟,根本烧不着!我不信,决定先放在阳光下晒晒干,难道晒干了也烧不着么?结果,晒了十几天也不见干,过了一个月放在灶里也是只见烟而不见火苗,真是无计可施!难怪老乡们将它们弃之路边,让我们这些笨蛋上当,真是气煞我也!

    有了这一次惨痛的教训,才算明白一点砍柴的学问和艰辛。可我并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绝不甘心失败。过了几天,我决定独自一人上山,希望给大家探探路,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可以有重大发现,也未可知。如果可以给大家一个惊喜,岂不美哉?于是我一个人上了山。原以为山上这么大,总有没人去的地方,可谁知我专门找最偏僻的地方,却根本找不到人迹未至之处。我在山上转来转去,无意中钻进了一片密林,突然发现前面竟然有一块林中的开阔地,在空地的中间,奇迹出现了:有好大一堆干柴!真是不敢相信,我居然梦想成真了!哈哈,我欣喜若狂,冲了过去,仔细打量,一点不错,真是宝贵的干柴啊!可再仔细一瞧,却发现有些异样:有些柴是烧过的。谁会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烧东西呢?到底烧什么呢?为什么这些干柴没人要?难道老乡们不知道吗?

正思量间,猛然觉得四周静得可怕。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本来拼命喧闹的知了不知何时没了声响。风停了,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在身上,却感到冷飕飕的。我环顾四周,渺无人烟。但是仿佛在密林后面,有什么东西正盯着我,让我连打冷颤。我不信鬼神,可是本能告诉我:赶快离开这里。可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实在不甘心!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最快的速度,将干柴结结实实捆好,挑起就跑,跌跌撞撞冲出树林,方才松了一口气。忽然之间,知了又开始叫了,风也刮起来了,汗如雨下!

我兴冲冲,大步流星,像是得胜归来的战士。等来到快接近寨子的路上,遇到几个老乡。我得意洋洋向他们打招呼,却不料他们均面露惊恐之色,像见了鬼一般,避得远远的,理也不理。这究竟是怎么啦?最后,刚进入寨子就遇到了寨子里面辈分最高,待我最好的老太公,他向我连连摆手,说道:“造@孽哦!鬼@打唉!化人的柴,要不得!要不得!”可是,我既听不太懂,也不想管它。什么要不得?这么多干柴,够我们烧一个月的饭,让我丢了,说什么也办不到!待到家,赶忙向房东询问,才明白“化人”就是烧死人。难怪!烧过死人的柴,谁敢要啊?所以让我这个傻瓜挑了回来!

    原来贵州当地有一个风俗。凡不是好死的,比如早夭的,发生事故死的,生怪病亡的,就不能装棺材埋葬。而是要把尸体抬到山上,架起干柴烧掉,再把骨灰埋了。这一下,知青把“化人的柴”挑回来的恐怖消息传遍了整个寨子。大家都觉得我疯了,胆子太大了,竟敢跑到这种地方去,把这种柴挑回来,简直不可想象!好在知青们不迷信,用“化人”的柴烧饭一样香,照吃不误,什么事也没有。此事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反正老乡们不理解我们的事多了,再多一样事让他们不理解,也没关系啦。

    当然,老出洋相也不行。自己摸不着门路,就得老老实实向人家学。后来跟着老乡们上山几次,慢慢的有了一点经验。但砍柴依然是一件最辛苦的活,有时还会出事故。记得那一次惨痛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还让人倒抽一口凉气。问题想不到出在穿的鞋上。当时最棒的鞋是解放鞋,结实耐穿,唯一不好的就是一天穿下来里面的味道让人吃不消。老乡们都穿“草鞋”,这鞋不是草编成的,而是用汽车外胎割成鞋样,再以内胎剪成鞋带系上。这“草鞋”穿在脚上,四季皆宜,水旱不限,还不生脚气,而且十分耐久,十年也穿不坏。可是,知青当中很少有人穿“草鞋”,因为到底看起来太土,太不像话了。只有我是另类,头一个尝了鲜。那天我们三人一起出发,一路顺风,砍好了柴,挑着往回走,心里乐呵呵的。忽见一片竹林,当时正值春笋萌发的季节,于是撂下挑子,一头钻进竹林去,但见肥嫩的竹笋遍地都是,大家发出一声欢呼,忙不迭地采起来。正兴奋之间,忽听得一声惨叫,原来是一位同学跳下坎去采笋时,一只脚正好落在尖竹桩上,把脚几乎扎透了!一咬牙拼命拔出来,血流了一大滩,立刻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穿的正是解放鞋!要是穿草鞋就没事了。

大家顿时傻了眼,这可怎么办?快止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撕了一件衬衫,将脚捆好,勉强止住了血。可路怎么走呢?没办法,只好我们两个同学扶着他,他单脚跳着前行。千辛万苦砍来的柴怎么办?没办法,自然是人第一要紧啦。于是狠狠心,咬咬牙,弃之路边。因路途遥远,又走不快,直到天黑了才到家。可怜这位同学,一头的冷汗,又疼又累,待打来热水,洗净伤口,敷上药,扶到床上,饭也没吃,便倒头睡去。后来足足养了半个月,方才能下地走动。这件事给了我们两个教训:今后上山一定要穿“草鞋”。解放鞋是好看,但是一扎就通,真穿不得;第二天我们又上山,想把留在山上的柴挑回来。当然没有那样的好事,早被人拿走了。所以第二个教训是:今后遇事一定要多想一想。要是那时我们把柴藏起来,就不会吃这个亏了。

最疯@狂的砍柴经历发生在下乡的第三年。一天中午,刚吃罢午饭,便听得外面有人喊:“前寨有人砍树啦!”忙冲到外面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寨子后山上的确有人在砍树呢!这座山同属前后两个寨子,山上的树本来规定是不可以砍的。不知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私自动手?不一会儿,家家户户都有人拿了柴刀,抄近路冲上山去了。但听山上一片“咚!咚!”声,随即就见有人扛着刚刚砍倒的树进了寨子。这还了得?我们其实并不需要树来盖房子,但想到弄点小树当柴烧也颇具吸引力,于是我们也加入了违法的大军。有人为了干得快,不从树根处砍,而是干脆来个腰斩。这突然迸发出来的“狂@热”和“积极性”,与平时田间干活时的拖沓和怠惰,恰成极其鲜明对照。待两小时后公社的干部听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只见整个山头白花花的一片树桩,像是死人的白骨!整整一座山竟然被剃了光头,仅仅花了两个小时。真是人多力量大!人的破坏力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而我也是罪@人之一!实在不该!为了蝇头小利,就不顾一切,真是令人羞耻。大跃进时,附近山上有许多巨大的树。为了大炼@钢铁,统统砍了。当年为了炼一点点废铁,砍树运动一定更加轰轰烈烈吧。我可以想象农民的狂热,砍起树来没一个手软的。于是山上的大树全都遭殃了,几十年、上百年都不可能恢复过来。损失惨重啊!

可是当年我们寨子正中,还留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枫香树,有好几百年的寿命了。据老人们说,大炼@钢铁时,周围山上这样的大树都砍了,唯独剩下这一棵。为什么不砍?大概和某种迷信有关吧。到了夏天,树上栖息着几百只白鹭,非常热闹。可到了2001年,在离开生产队二十五年后,我回到寨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棵大树。却发现寨子的标志――大枫香树,竟然消失了!据老乡说,大树是遭雷劈@死了。仅仅树上的一个枝丫,就是二十担柴火!树上的白鹭,自然也就不见踪影了。不禁令人叹息!曾经惨遭“剃光头”的后山上,早已不见了白森森的树桩,而是被一片兴旺的树林覆盖了。寨子后面的石牌坡,那时还是原样。我因停留时间短,不及再次攀登,甚是遗憾。去年我又去,才发现已经有漂亮的公路穿过寨子,盘旋而上,直接到达石牌坡顶了!继续前行,可以到达打羊火车站呢!变化可真是大呀!

大约十来年前,为了不让老乡们上山砍柴、破@坏山林,政府要求他们都改烧煤。谁知烧煤是方便了,但是污染严重,寨子里面原先盛产李子、柚子等水果,整个基长镇上卖李子的,我们寨子的人占了一半。自从烧煤之后,果树差不多都熏死了,实在是一大损失。不过近几年来又有了改进,大家都改用电了。家家户户都有电磁灶。那东西太好了,干净,好用,又省钱。

如今山上的柴火没人砍,老乡们算是大大减轻了负担。想一想当年,最苦的是砍柴卖的人啊!那是真正的苦力活。那么冬天烤火怎么办呢?还是用电!各种电加热器在农村很常见呢。不用柴草烧饭也有一样不足:那就是不好搞烟熏腊肉了!用喝米汤长大的贵州土猪制成的烟熏腊肉,可真是第一美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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