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离开地球

当时空穿梭机正以光速1万倍的时速,在无垠的太空梦幻般地掠过时,我还没有完全从巨大的兴奋、忐忑、惊惧、矛盾、期待的纠结中清醒过来。混杂的思绪指向一个直觉: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了!

在外太空,由于没有对比参照物,一切仿佛是静止的。舷窗外,是灰蓝色的苍茫空间。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星球,闪烁着奇妙的光亮扑面而来,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舱内,以钻石和特殊金属为主要材料的精致装饰,给各种奇形怪状的管道、反应釜和装置涂抹上别样的奢华与温馨。首批参加时空穿梭的幸运旅客,各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即将到来的,真的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时光倒流的场景吗?

“各位幸运的女士们、先生们,时空穿梭机正在接近时光穿梭的临界值,请各位保持均匀的呼吸和灵敏的反应。当您听到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噔-噔-噔-噔-----的敲门声时,请按下你面前的进入按纽,你将立即进入你自己设定的时空与场景。”指令长的广播声,连续三次播出,安静的机舱大厅,平添了紧张与肃穆。

科学发展到这一步,让人瞠目结舌。时光真的可以倒流了。当全球征集首批时空穿梭幸运旅客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上帝,把这个巨大的又是莫名疑惑的幸运降临在我身上。我是首批100名旅客之一,来自全球的各种肤色的幸运儿,在登机的那一瞬间,原来的欢天喜地和跃跃欲试一时凝结,毕竟,真正面对过往的活生生的人或事,人类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一切都是未知-------

“母亲”!“母亲”!“母亲”-------

我在心里颤栗着默念了无数次。按照规定,我在程序里设置了母亲和母亲密切相关的四个场景。

当贝多芬的命运敲门声最后一声响起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尽平身最大的力气,几乎是砸下那个粉红色的按纽。“咣”的一声,我来到了一片冰天雪地。

这是1950年11月的朝鲜,历史上著名的长津湖战役发生地,数十万中国人民志愿军正与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国军浴血奋战。

长津湖之战,也称为长津湖战役或长今湖战役,是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中一场决定性战斗,我志愿军第9兵团悄悄渡过鸭绿江,进入北朝鲜东北部之长津湖,包围了联合国军的美军第10军。历时17天的残酷战斗,把这片极寒之地变成了战争的绞肉机。我的母亲是宋时轮上将麾下志愿军九兵团某野战医院的外科军医。

这是怎样的一片苦寒之地啊!美军的飞机和大炮刚刚进行过又一轮地毯式轰炸,远近大大小小的山峦都在燃烧。厚可盈尺的积雪被融化,雪水和着血水,汇成一片片黑红色的泥石流,像一条条巨大的黑蛇在沟壑间恣意奔突。太阳躲藏在昏暗的云层后面,不时有几缕残血色的阳光从云隙间投射下来,像死神冷酷的目光睃巡着那烤得发黑的岩石、击毁的坦克、半山腰烧得噼拍一片的树桩和人体的断肢残臂------

母亲的野战医院就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山洞里。这是一个师级医院,连成一片的山洞里,沿着洞壁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病床和输液椅,无数志愿军伤员正在接受救治和手术,酒精、福尔马林和劣质烟卷的呛鼻气味,呻吟,呼痛,急促的奔跑声,在这里弥漫成地狱般的景像。

那个美丽的少女正是我的母亲。她正在向我走来------

她刚刚完成今天的第21台手术,一次一次截肢,缝合,输血,一袭白色的手术服早已血迹斑斑,但肥大而臃肿、满是尘土的军服掩盖不了一个22岁少女的明眸浩齿。乌黑的头发严严实实地掩塞在军帽里,使她显得特别利落和精神。扎得紧紧的皮腰带,把母亲柳树般的腰枝映衬得分外妩媚。她几步就奔到我面前,两手下意识地拍了拍前襟,满是汗珠的脸猛地一扬,像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就瞪住我。

“同志,你找我?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祖国亲人慰问团的吗?”

百感交集。我无数次想像母亲在朝鲜战场的情景,无数次想像那个当年的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是怎样在血与火的战场上谱写一个象牙塔少女的篇章。今天,当过去只能定格在发黄的镜框里的母亲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百口莫声。根据平行空间的原理,母亲当年还是女孩,还没有结婚生我,在这个空间里相见,虽然我从已知的现世里过来知道她,但她并不知道我,无从解释,无从相认。

我只有梦游般地盯着少女时代的母亲,我无法言语。我的心在颤抖,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心中嘶鸣并要山崩地裂地呼啸而出。然而,我只能无言。

娘亲!娘亲!我的娘亲!你累吗?你辛苦吗?你害怕吗?你有没有担心有一天你会倒在血泊中?你想念父母吗?你想念你的兄弟姐妹吗?你想念黄浦江畔的巨轮吗?你想念外滩海关的钟声吗?你想念外婆做的醋鱼吗?还有你最爱吃的狮子头------

母亲冲我一笑,又捋了一下顺着刘海滴下的汗珠,会说话的眼睛再次扑楞了几下。“您找错人了吗?对不起,伤员还在等着我,我去啦”。一阵风,母亲消失在山洞的拐角处。

我的心境与身体来不及转换场景。不得超时,不得贪恋,这是时空穿梭的一大铁律。我得赶时间。我按下手镯上的转换按纽。“咣”的一声响,我来到内蒙古大草原。

这是科尔沁草原。茫茫苍苍,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野荒原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羊群点缀着北国的寂寥。在一座四面漏风、用石块砌起的毡房里,我年轻的母亲,正在用最后一碗小米与土豆熬成一锅糊糊。

那时妹妹还没有出生,三个孩子围桌而坐,眼巴巴看着妈妈在给每个人分那糊糊。三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接过碗,顷刻间风卷残云,直到齐刷刷地一起舔碗。母亲一口没有吃,把锅里最后的一碗,均匀地分给三个孩子。那时的我,头特别大,脖子细而长,我总是睁着大眼睛,追寻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分完最后一勺的时候,童年的我一把抢过勺子,贪婪地舔起来。

我的心好痛。我看着童年的我,是那么不懂事。我们已经吃了妈妈的份额,妈妈经常只舍得舔勺子,我把妈妈最后的这一点口粮都剥夺了。

在北国这片大草原上,我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度过了艰难的三个年头。反右开始的时候,母亲因为外公是资本家,而自己又从外国人办的教会大学毕业的原因,立即被划成右派,她被勒令带着孩子,下放到内蒙古草原上接受劳动改造。

我亲眼重温了当年的那个毡房。四壁是石头与石片,全是窟窿眼。经常夜色初上时,就会有狼群围在四周躁动。我与哥哥们有时会透过大一点的缝隙向外看,经常,与墙外窥视的白森森的狼眼四目相对,竟无害怕,那时,生命已如草芥。

娘亲!娘亲!我的娘亲!多少次,你都是这样饿着肚子过夜。白天,你要劳动,你要检讨,你要为孩子们缝补与做饭,你那柔弱的肩头,如何挑得起这一摊事?心疼你一万次,却帮不了你一点点。我洒下长泪,挥别------

随着又一声“咣”,我来到长江下游那个极度贫穷和闭塞的小村。在这里,我度过全部的少年时代。我家那个草屋呢?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呢?我家屋后的那棵皂夹树呢?我的大狗阿虎呢?我的娘亲呢?

母亲病了!极度的劳作,极度的被折腾,极度的营养匮乏,让她生不如死,万念俱灰。她多少次想一死了之,但膝下的四个儿女,让她硬不下心肠。自从内蒙古草原来到长江下游平原的这个小村,母亲又多了一个恶梦。

天生丽质难自弃。母亲是落难的凤凰,但任你风吹雨打,她的气质,她的美丽,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地点疾风劲草般地绽放。但是一匹狼盯上了她。他是当地的村长,曾经干过游击队,杀过日本人。这一段资历足以让他在村长的位置上至高无上,并对他所喜欢的任何事予取予求。

母亲带我们流落到此地的第一天起,这匹狼就贪婪地用滴血般的眼睛,盯着母亲的身体挖来挖去。看我们孤儿寡母、食不裹腹的样子,他窃喜。经常以各种小甜头来挑逗我们。今天送一块咸鸡腿,明天送半瓶香油,他会神神秘秘地突然从我家的屋后冒出来,像诈尸鬼一样摸进屋里,一手举着东西,一手就要搂母亲的腰,毫不在意我们孩子都在眼前。母亲软软地却是坚决地滑出他野蛮的臂膀,脸庞挣得通红,迅速奔到屋外,拿起农具,就下田干活。他会旁若无人追到田边,咧着大嘴,讪讪地说,“真他妈的傻女人,这又何苦来?你老公都把你扔了,你还树他妈的什么贞节牌坊?老子对你手松一松,有你一家几口一年吃的。成不成啊?”

我们从来没有要过他任何东西。他每次扔下的那些物件,母亲会让我们几个孩子轮流送还。终于在这个夏日的中午时分,他穿着一条肥大的粗布短裤,上身光着膀子,一身酒气地闯了进来。他一把推开我们几个惊恐不已的孩子,像老鹰扑小鸡一样,一个擒拿,把母亲夹在怀里就往里屋拖。母亲奋力与他打斗的时候,我们哥仨一起扑上去,又抓,又踢,又咬,又挠,他挡不住母子四人的拚命挣扎,只好松了手,却顺势一脚,把母亲踹出去一丈多远。母亲痛苦地捂着胸卷促着身子,鲜血从嘴角嘟嘟溢出,再也爬不起来。我们三个孩子扑在妈妈身上,一起放声大哭------

母亲一病半年,到了年底才有起色,从此心痛的痼疾跟了她后半生。此刻,母亲正撑着病体,刚刚翻好一垄麦田。略显肥大的衣裤在一个中年女人羸弱的身躯上晃荡晃荡,那双美丽的杏仁眼,此刻深陷在眼眶里,久久地凝视远方的天际。母亲,我的娘亲,此刻你想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如此善良,如此正直,如此贤淑,为什么命运如此折腾你?我从儿时起就向天而问,几十年追问不已。没有答案。母亲曾说她是一株苦艾草,注定她要吃常人不能吃之苦。母亲,此刻我想抱你一抱!我想亲你一亲!可是我做不到。程序里还没有进化到这个设置。

随着最后一声“咣”,我来到某军区总医院。

我那已经进入晚年的母亲,正穿着病号服,一身困倦地躺在病床上输液。铅华洗尽,其心已枯。儿孙们环绕四周,也无法让她起死回生。当年,我的母亲是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光穿梭到这里时,我已经无法重温当年失去母亲之痛。我痛彻肺腑地眺望已在最后时刻的母亲,只有我知道,这个一生好强的美丽女人,她有多么的不甘心,她有多么的抱撼。这一生,她深爱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战友,她的故土,她的国家。此刻,她不忍别去。她的床头,那帧全家福的照片,一直是她余生最温暖的底色。每天,她都要久久地凝视这帧照片。每当凝视,她的双眼便亮晶晶闪烁,娟美清澈如少女-----

滴,滴,滴------

设定的时间已到,时光穿梭程序已经自动关闭。我回到了当下。刚才的一幕幕,如梦如幻,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拨。

“各位旅客,第一次时光穿梭已经结束。第二次穿梭将在12小时后开始,请你按照指令,调整好情绪与生理指标。如有不适或准备改变行程的,请慎重按下返程按纽,我们将把你安全送达当下。”

指令长的广播连播三次。其实,当播放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决定。我不再想继续下面的旅程,我忽然感觉到,人生所有的疑义、愤懑、焦虑、纠结与我执,现在都有了非常清晰的答案。是的,任何价值连城的珍宝,都抵不了在灿烂的阳光下,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围着亲爱的家人,吃着每一碗稀饭,就着每一根萝卜条--------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舷窗下,那颗魂牵梦绕的蓝色星球,正扑入我的眼帘。地球,我的父母之邦,我回来了。我发誓: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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