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政在和清客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时,想起了恒王的姽婳将军林四娘,为报王恩,率人舍命杀至贼营,最后殒命的故事。于是让他的清客们拟题,命宝玉贾环贾兰作姽婳词,轮到宝玉时,听闻宝玉说得长篇一首,其他清客又为宝玉帮腔,说长篇如何如何,他便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接下来,在众人的褒奖,还有贾政佯装的否定中,宝玉完成了半叙半咏、流利飘逸的《姽婳词》。
每次读到这里,都替宝玉感到温暖,从小到大,他难得父亲的一句肯定和鼓励的话,而此刻的贾政,也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和苛责。
其中原因,此前亦有交代: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
这里的“近日”,不仅仅是在作姽婳词时对宝玉的打心底里的赞赏,还有此前在中秋宴上,宝玉作的诗也甚是合他的意,这和几年前,大观园刚刚建成,贾政要试宝玉的学问形成鲜明的对比。宝玉每为一处拟一个名字,都被贾政所呵斥:“还不快作了来!”、“畜生,畜生!”…….
灰了名利之心的贾政,天性中的人情味却正在一点点释放出来,和前些年相比,他对科考入仕之心显然没有之前那么执着了,对自己,对宝玉都少了严苛,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应该算是:他学会了与生活和解吧。在中秋宴会上,他以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怕老婆”的笑话,暗示大家因为走了很长的路导致腿酸的事实,更是一扫之前的无趣形象。无论是为人父还是为人子,不管是言语上还是举手投足间,都有了温度。
许是他年岁渐大,自知前程已经抵达天花板;许是为官多年,见多了尔虞我诈和相互倾轧,世事无常,让他学会与生活和解,他对名利的放弃,也是放过自己,同时还放过了那个看似聪明异常却“愚顽怕读文章”的儿子。
年轻时候的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冷子兴语)
这意外之喜虽然让他省去了科考的辛苦,但始终没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这是他的遗憾。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妹丈,前科探花出身的林如海另眼相看,并优待林如海推荐的贾雨村。
这遗憾自己虽然没法弥补,不过可以严加管教子女,让其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而活,将来好实现自己未竟的愿望,也不失是一种两全的方式——这是中国大部分家长的通病,也是前期的贾政比较讨人嫌的原因。
衔玉而生的宝玉,自小便聪明异常,外加上又是贾政唯一在世的嫡出之子,贾政对他的期望自然也更高,奈何宝玉天生不肯读书,只爱在女儿堆里厮混。他想严加管教这个儿子,可一来自己有心无力,不是外放为官,便是处理家中内外各种杂事;二是因为上有老母,下有夫人相护,他既不敢有违孝道,也不能伤了夫妻和气,在对宝玉的教育问题上,他不敢对其管教过严。
但他对宝玉的失望和嫌弃,在言语间是毫不留情的:
“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在官场摸爬滚打大半生的贾政,性格极端务实,更没有半点人情味。宝玉读《诗经》,在他看来是“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并嘱咐给宝玉陪读的李贵:“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贾政对科考入仕这条正途的过度捍卫,甚至在这条路上,他变得无趣而刻板——大多数人只看到了他的妻子王夫人的刻板和无趣,其实贾政也是如此,尽管起初他也是诗酒放诞之人,然而对科考的着迷,早就磨掉了那他身上数不多的灵气,以及包容之心。
这些姑且还不算什么,最能反映他对宝玉的失望和愤怒的,是那顿暴打。
由于忠顺王误会宝玉抢戏子琪官而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再加上贾环的蓄意构陷,把金钏儿跳井自杀的责任悉数赖到宝玉身上。贾政震怒之下,把宝玉打了个半死。有人认为,贾政之所以毒打宝玉,是为了平息忠顺王的怒气,是出于政治需要。可我觉得,那一刻,在贾政的心里,宝玉是否流荡优伶,是否淫辱母婢已经不重要了,这是贾政对宝玉不满的集中爆发。
每次读到这里,都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宝玉的恐惧和疼痛,贾政亲手教训的哪里是他的儿子,分明是仇人!
尽管我已人到中年,大概能体会贾政的外界压力以及对孩子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由于他对宝玉这顿的暴打,我对其仍然没有半分好感,或许是因为和贾宝玉一样有着同样的经历的原因吧。不管怎么着,他也应该给自己的儿子解释的机会,哪怕是犯了死罪的人,也应该给他辩护的机会不是?
可贾政却是:听说忠顺王府的人说宝玉引逗戏子琪官,贾政第一时间便劈头盖脸怒骂:该死的奴才;听贾环说宝玉淫辱母婢致死,他盛怒之下拿了大棍绳子,誓要亲手将宝玉打死。若不是后来王夫人和贾母的苦劝,宝玉之命休矣!
这次打的太狠,整个荣国府更是闹得人仰马翻,贾政看着不能动弹的宝玉也是后悔,后来贾政再次被外放,自此淡出宝玉的生活,直到几年后回京,贾政心境大变,他慢慢接受了起初钟灵毓秀的宝玉,实际上只能活成一个普通人的事实。
中秋家宴上,宝玉的良好表现,外加上后来的姽婳词,父子关系得到缓解。如果后四十回由曹公来写,也许贾政更深刻的理解他这个儿子,理解他的乖僻之处,毕竟,贾政骨子里还算是个敦厚之人,他深深的爱着自己的孩子,或许日后不会以功名之念要求和鞭策宝玉做出改变——哪怕贾家气数已尽,急需宝玉挑起大梁,延续祖上的荣光。
遗憾的是,自八十一回起,贾政似乎被续书者打了一闷棍,再次缩回到那个刻板无趣的套子里,对宝玉又重新拾起对科考的殷切盼望,一心要把宝玉往仕途经济的正途上赶,他对宝玉的为数不多的理解和关怀,就如昙花一现般,消失了。就连贾政自己,在后四十回里还升了官,在官场得意后的贾政,全然没有之前名利大灰后的诙谐和幽默。众人对续写的后四十回多有诟病,在我看来,把慢慢学会和生活和解的贾政重新写回去,也算是败笔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