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37

文学批评(二)

钟嵘与《诗品》

钟嵘字仲伟,颍川长社人。生于齐,卒于梁承圣元年。因他最后做过晋安王的记室,故世人称为钟记室。《诗品》,《梁书》名为《诗评》,《隋书·经籍志》兼称《诗评》、《诗品》到现在《诗评》原名已无人知道,《诗品》成为定名了。他在序中说:“今所寓言,不录存者。”观其书中,论及梁代文人甚多,沈约亦在中卷,沈卒于天监十二年,《诗品》之作,必在天监十二年以后。又《梁书》本传说:“迁西中郎晋安王记室。尝品古今五言诗,论其优劣,名为《诗评》,顷之,卒官。”据《梁书·敬帝本纪》,“承圣元年,封晋安王,二年,出为江州刺史。”由此推想,《诗品》之作与钟嵘之死,都在元帝承圣元年。已经到了梁朝的末期。《文心雕龙》作于齐代何年虽不可考,然早于《诗品》,至于也有半世纪的事,是无可疑的。

钟嵘对于诗的批评的主要目的,是注意探讨作家与作品的流别。他在这里一面论述文学的进化现象,同时又论列各家的来源与变迁。所谓历史的批评,虽由钟嵘建立起来,然而在现在看来,他这种批评是失败了的。他用了两个最机械的方法:其一,他将从汉至齐梁时代的一百多个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由其个人的品评,而定其高下优劣。其次,他对于各家的作品,往往肯定其源出于某人与某体。他又标出《国风》、《小雅》、《楚辞》为五言诗的三大源泉。他这两种方法,都是错误的,由他这种方法,给予后代诗话家种种恶劣的影响。文学作家与作品的价值,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加以分析与说明,但决不能用八十分或六十分的机械标准去品定等第,因为由于其主观的成见,时常有最危险的错误。如刘桢、陆机、潘岳、张协的列于上品,魏文帝、陶潜、鲍照、谢朓之列于中品,魏武帝之列于下品,都是大胆的武断,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们无论如何,是要提出强硬的抗议的。至如他论到各家的源流,更多附会可议之处。《国风》、《小雅》本来就分不开,他指定某人出于《小雅》,某人出千《国风》,这是一种谬说。五言诗源出于两汉的乐府,而形成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一类的作品,此后,制作日繁,技巧日进,作家受有《楚辞》的辞藻的影响,那是无可否认的事,若说某人的诗,是源出于《楚辞》,那又是一种偏见。建安诗的作风是一致的,他说王粲出于《楚辞》,曹植、刘桢出于《国风》;阮籍、嵇康的作品的思想基础是一致的,他说嵇康出于《楚辞》派的曹丕,阮籍则出于《小雅》。太康诗人,除左思外,其作风情调也是一致的,他说陆机出于《国风》派的曹植,潘岳、张华又出于《楚辞》派的王粲。像这种牵强矛盾之处,到处都是,实在是《诗品》中最大的缺点。他的错误,是只以作品的形貌为标准,而忽略了最重要的文艺思潮与共同的时代色彩。由此看来,钟嵘对许多诗人等级的划分,不足为凭,而其源流的叙述,也是不可信的了。但是他在各家之下,对其作品的美点与弊病,时有精确扼要的评语,这是《诗品》中最精彩的一部分。我们对于《诗品》的重视,也就只在这一部分。因了这一部分,使《诗品》得有较高的价值,而成为中国诗歌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了。

《文心雕龙》著作的时代,骈俪声病之风气虽已流行,但到了《诗品》,这种风气更是变本加厉,再加以浮艳的宫体诗盛极一时,于是诗风日卑,唯美文学的过度发展,造成了文学上极度的柔弱与贫血。钟嵘处在这个时代,所以他对于当日文风的态度,比起刘勰来,较为倾向于自然主义一方面,而对于时代潮流的反抗也较为激烈了。

1. 反对用典

他觉得奏议论说的散文,引用古事,自然难免。诗是精神情感的产物,用事用典,反有伤于诗歌的情韵,在当时谢灵运诸人的诗里,夸示博学,经子文句,时时引用,自然就减少了诗的滋味。所以他说:

“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 ,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美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费奇,竞须新事。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又说:“任昉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

可知他对于诗歌的创作,是主张情感的抒写与自然的白描,反对典故的堆砌,这种意见,我们是赞同的。不过中国的诗人,能做到这一点的就真是很少。章太炎《辨诗篇》说:“诗者与奏议异状,无取数典之言。钟嵘所以起例,虽杜甫犹有愧”,这话确是实情。

2. 反对声病

音乐性本是诗歌中的重要元素,他认为诗人只应该注意自然的音律,能达到和谐悦耳的程度便够了,若加以种种人工的声病的限制,那诗人便作了声病的奴隶。而诗的自然美反有损伤了。所以他说:

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

作诗自然是要重视声律,像当日那种四声八病,规矩极严,襞积细微,损伤才性,致文多拘忌,有伤真美,真是应该反对的。

3. 反对玄风

魏晋以来,老庄之学,风靡一时,诗歌趋于玄虚与说理,造成枯淡无文的歌诀,诗中的一点情韵与滋味都被破坏无余。钟嵘对于这一点,表示很不满意。他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诗歌做到都像《道德论》式的说理散文,佛经中的偈语,所谓风力情韵以及辞藻,自然都是一无所有的。

文学与环境的问题,在《文心》里,刘勰已经建立了时代环境与自然环境的理论。到了钟嵘,又提出了个人境遇的环境,弥补了刘勰的缺点。时代与自然环境对于作家与作品的影响,自然是非常重要,但个人的境遇,对于作品的风格与成就,也有很大的决定力。屈原的放逐,蔡琰的被虏,曹植的忧郁,陶潜的隐居,都是个人特有的生活环境,而他们的作品,也就因了这种环境,产生出分明的个性与灿烂的光辉。所以他说: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笼,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时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他在这里很重视个人环境对于文学的影响。唯物的感应说,始于刘勰,完成于钟嵘,由时代自然的环境,再加以个人环境的补充,于是环境说的理论,更加完备,所谓社会学的文学观念,也由此而确立。

你可能感兴趣的:(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