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篇｜夏·吹灭小山河

今年，是许下那个约定的第七个年头。

夏至还未到的时候，贺今朝去官家那边讨了一个假。官家嘛，四舍五入也算是贺今朝半个表兄，自是要卖几分面子给贺家夫人。

可是那位新晋的观文殿大学士黎大人，每每要约他去踏野寻鹤，不是文书未判完便是决议未和同僚探讨完，说来说去，三个字“不得空”。小贺大人心下不是滋味，气冲冲地就冲到人家书房里头去了，指着人鼻子就是一阵噼里啪啦，‘你有过人的体温吗？有过心跳吗？闻过花香吗？看得出天空的颜色吗...”

黎复照：“…”

“成呗，你不陪我，我自个儿去，倒还痛快洒脱。”秉持着这个赌气劲，贺今朝牵上他阿娘新送他的赛风驹，背着行囊就走了。要去的处啊，选的不远不近，是朝东边走三两天就能到的陈留。

陈留是依着上京的一处小地方，倒也没甚子好玩，独独一个凤凰台还有些名头，再稍逊些，要提起的就是凤凰台下凤凰酒了。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贺某，正坐在凤凰台边上不知名小酒馆乐滋滋地捧着杯子饮得畅快。

嘶——好像哪处不大对？往外头看是凤凰高台碧云天，往里头看是淋漓对饮厢帘间。贺今朝扣着几案有一搭没一搭，招呼小二过来，“小兄弟，你家这酒怎么越喝越没劲儿啊？”

小二巾子往左臂那么一搭，开始展示他良好的社交能力，“小公子独自来我家吃酒已经有两日了，也没见您捎带个家人友人心上人啥的，您要说性子孤僻，我瞅着也不尽像啊。”话头稍稍收，小心翼翼问，“您是离家出走呢还是离家出走呢？”

杯子往案上压出一声闷响，贺今朝给人气笑了，拍拍自个儿胸脯，“我这叫心中有山河，来瞧瞧四处大好人间···”此时好巧不巧外头云台之间撩过两只白鹤，“...看，来做闲云野鹤懂不懂啊？”

“得嘞，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小二打了个哈哈，转身嘟嘟囔囔，“好歹人野鹤还有个伴儿...”

贺今朝：“...”

话糙理不糙。气得独身出游的是他，现下开始走马灯似地回想和黎复照一道儿喝酒光景的也是他，果然，立旗子必倒这个定理从古至今都是十分通用的，他贪过了几日新鲜，现在剩下的就是无聊的念想。

贺今朝往边上挪了挪，能把身子靠在外栏上稳住了，这才借着醉意骂了声祖宗，顾自喃喃，“先前喝醉了还能靠阿照那块活木头，现在只能倚着这冷冰冰硬邦邦的死木头。这山河看着久了也就这模样。”嘴上说着，心里不由接了一句：“还抵不过阿照眉目里头的半分风月。”

有些人走的时候昂首阔步，回的时候偷偷摸摸，好赶慢赶背着行囊将好在夏至那日进了城。日头还未落尽，血霞燃了大半块天色，有道孤影拉得长长的，正立在黎大学士府邸前。

大家伙儿也知道我们小贺大人，干啥啥不行，傲娇第一名。此时此地此景，他正犹豫该怎么进去告诉黎复照，说我贺某在外头游够了，看够了，想回来拉他一起去游市吃酒了。

“怎么不进去？”

贺今朝一个激灵，转身去看。身后那人逆着暮光背着手，应是刚从宫里议完事归来。

“听...听说夏至夜里头咱们上京有个灯会，赶回来看看，刚想进去寻你一道，你就来了。”

“哦。也不回家放趟包裹？”

“...就你有嘴。”

“我去换身常服，你也进去把东西放下。”

“欸！好嘞！”

贺今朝因涉远路，身上仆仆风尘，顺道也换了套黎复照的衣服。难得着了深色衣衫，他颇有些新奇，一路上对着黎复照比比瞧瞧，待回神过来人已经到了东市小御街。

贺今朝止了步，看向边上那人，“灯会不是说在太庙街那片吗？”

“有个东西要拿。”说罢，黎复照又往前走五六步，左拐进了一个小铺子。

等再出来，手上提拎着一盏花灯，递过来，“给你的。”

贺今朝先拿手指指灯，又指指自己，“给我的？”然后又怕人反悔，麻溜地从黎复照手里接过来，抬高了打量。花灯里的烛火燃着，灯纸上的小绘瞧得一清二楚，贺今朝只觉这灯和往常见过的那些不大一样，有那么丁点子熟悉感。

灯上画染的是座座水墨山河，有奇绝峰峦，壮阔波涛；也有溪流潺潺，和煦小景。再细嗅，能在油腊之中闻见点墨松香，他问黎复照，“你作的？”

“嗯，昨日刚画完，差人送来封了一下纸面。原以为要等过两日你回来才能...”顾自笑了声，手又背过去了，“倒也赶得巧。走吧。”

灯会逛来逛去到底就是那几个物什，没几步新鲜劲儿就过了，黎复照寻了家酒楼，两人在二楼雅间歇脚。小贺呷口酒指了指楼下的灯火来往，“我阿爹阿娘就是灯会上见着的。”晚风拂上人面，微醺着夜色，“在世间能寻见独属自己的风月，真是好呀。”

黎复照不说话，只是干瞧着贺今朝，指尖在青瓷盏边摩挲，衬得更白了些。小贺看了，也闲得慌要找个东西摆弄，只好去勾勒手边灯盏的墨色，又问，“你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说过要陪你行路山水。”黎复照看向花灯，眸中衬着星点的亮，“画上都是山河图中有记载的，你指哪处我就陪你去哪处。”

老太君尚在上京时候总同他道些人生感悟，贺今朝这时倒是想起来一句，“人生如宴，有千万人赴之，亦有千万人散之。”他在这夏夜人声噪杂中，心里清晰地晓得了一桩事，他这生红尘小宴，黎复照会一直一直在。

火苗乍明乍灭，贺今朝的心事也欲舒欲卷。他低头，吹灭了烛火，也吹灭了过往那些对大好河山的执念。

他说，“阿照，我好似寻到了我想要的风月。”

万里觅过风月，寻到再不眼馋。

作者｜顾如愿

出品｜观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