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 论才华美貌自然是钗黛二人,其次便是探春。
然而曹公出于对女儿家的爱护,总不肯让她们沾染多了凡尘。
于是论起俗世里的口齿来,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就说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的一段。
王熙凤被婆婆邢夫人叫过去,做什么呢?
贾赦想要纳鸳鸯为妾,要邢夫人做说客。邢夫人觉得贾母有可能不给,所以找王熙凤商量。
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王熙凤第一反应是不行,立刻告诉邢夫人三个理由:
第一、鸳鸯对于贾母来说,不是一般的丫鬟,贾母舍不得她出嫁。
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
第二、贾母最近对贾赦的淫乱生活很不满。觉得耽误了年轻别人家的年轻姑娘,又糟蹋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对贾赦不好好做官,整天在家和小老婆喝酒很不满。
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
第三、贾赦左一个小妾又一个通房是很不妥当的,作为正妻的邢夫人应该多劝劝。而不是任由他在子孙面前这样毫无形象可言,也不好。
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但是邢夫人立刻就不高兴了。意思是大户人家三房四妾多的是,贾赦这样做不丢人。同时儿子又做官,年纪也大了。当母亲的不能驳儿子的面子。而且贾赦也不是听劝的人。并且对凤姐表达了不满。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立刻就明白自己莽撞了,邢夫人叫她来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有可能的话,还可以帮她助攻一下。
于是立刻,凤姐就改了口风。
首先批评自己想法不对,但是自己也是年纪小。既消除了邢夫人的不满认了错,又说明本来是晚辈不懂事,让邢夫人不忍心对苛责她。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
第二、贾母是极疼爱贾赦的,当然会同意把鸳鸯给贾赦做妾。再次摘出自己,自己觉得不行也不过是听人瞎说的,并不是真心这样想的。
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
第三、奉承贾赦,就算自己老公贾琏做错了事情,有时候贾赦夫妇生气,依然是爱贾琏的。依然把贾赦抬上去——贾母对贾赦自然也这样。
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
第四、夜长梦多,如果今天不说,后面不成,邢夫人就难免疑心到凤姐身上,觉得凤姐不给力或者是走漏了风声。
于是说贾母今天高兴,今天去讨是最合适的。而且自己还给邢夫人助攻,把贾母逗的更开心,邢夫人好说话。
而且自己很乖巧,会把其他人也带走。这样就算邢夫人说不成,也没人知道,不丢人。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一席话说的邢夫人不但消去刚刚的怒气,还哄得她高兴起来,告诉王熙凤的打算: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王熙凤知道劝邢夫人是没用的,于是只奉承邢夫人。哪有人不愿意当姨娘的,当姨娘比当下人老婆强。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但是凤姐知道鸳鸯心气高,未必愿意做贾赦小老婆。万一鸳鸯不愿意,邢夫人不但没办成事还丢面子,难免要找人出气。因此不能给邢夫人一点理由找自己的茬。她想了什么办法,又是怎么说的呢?
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
我是孝顺你的,舅母那边送来鹌鹑,我都想着孝敬你,给你炸了晚上送过去。刚才进门的时候发现你的车坏了,要不你坐我的车一起去找老太太去?
这是给了邢夫人一个自己没有泄露消息的最好证明。等到邢夫人到了贾母那边,她又找借口躲出去了。
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这样就把自己在鸳鸯事件里,完完全全摘出来了。
既不让邢夫人在这件事情上有机会责怪自己,也不得罪贾母和鸳鸯。
而这些话,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在邢夫人不满之后,一转念间就想出来的。
可见王熙凤的说话艺术多么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