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扣拍醒木，堂室里顿然一片寂静。清朗的声音缓缓传来我耳边：今儿个，我也来给大家讲上这么一段。
民坊中有如是传说，九尾狐乃生性妖媚蛊心，但凡男人见了她便会失心丢魂做了她修仙的药引子。果真如此吗？在我看来，非也非也。
今日，要讲这故事里的九尾狐其实只有三条尾巴，因世人喜吉祥数便取作九。这只狐狸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清亦”。名字由来简单，乃是那贫苦书生相赠。讲到那书生，还真万古不变的路数，家道中落，空有才华。
「人世间，最不缺的不是银钱，是情，是化骨柔的情深意重。」
依然是一样的路数。
书生与那狐狸一见钟情，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游赏上春时，踯躅望所思。花娇初学脸，柳浅未成眉。”那是书生出游郊外的悸动时刻。紫玉兰盛放的树下，狐狸弯腰低着头去拾取被风吹落的花瓣，嘴里低声念叨说：这紫玉兰朵朵亭亭玉立，浑似粉妆玉琢，幽雅飘逸。就算被折落，香味四溢芬芳，也可用于提炼香精，或研磨成粉入膏，想必你会喜欢这味道的……
书生倚树抱臂，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戏谑说“小狐狸，你没有没想过，若这花抹于唇上岂不是更能得我欢心？”
不正经呀不正经。清亦心里飘过这几个字。
“微风吹藻鳞鳞浪，落日衔山树树晖。最是碧云随处合，美人乘兴夜忘归。”兴致高起，吟诗饮酒。酒意微醺之际，书生一手执扇一手怀拥狐狸，半卧小船。明月高悬，星河满天，清晖照耀。狐狸用头轻轻蹭往书生的下巴，双手搅着衣袖，含羞言：“至此平生，清亦无憾。”洒向河的可远远不止这月光，还有小狐狸柔情似水般的浓切爱意。
书生，心上落情。
“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书生用手覆住狐狸的眼睛，让她看不到光，而后另一手拿出藏于腰带的钗子，温柔地别于清亦的发冠上。“快看看，喜欢吗，亲手打磨的。”她不明就已，一脸狐疑地走向镜子旁，“你，你弄的？真好看。我是第一次收到礼物呢……”狐狸内心止不住地雀喜，以至于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我不知道被人呵护喜欢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是快乐的。但对你却也时常感到患得患失，你让我爱上这情欲满满的俗世间，凡人的幸福原来让人如此心动……”
千言万语不如帷帐里的共枕叙情。
“寒惊瑶作障，近烛任飞蛾。
縞袂香犹在，朱弦字不磨。”
「日复一日换来的，可能不是心安，是与日俱增的厌腻。」
非是好景不长，而是时候已到。
某一日书生对那狐狸郑重说道：清亦，我不能再如此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碌碌无为我也受够了。我可是读书人，最应该做的便是考取功名而后光宗耀祖。你瞧瞧我这一天天的没事干像什么样子。昔日同窗早已飞黄腾达，我又岂于甘心落人身后。我要找到生活的出路！
狐狸见状，忙不迭地应声说：公子自然是说什么我都随从。
其实清亦自那一刻已经开始心慌，她好像懂了，有些东西在改变了，是什么她不清楚，但总有一天会为其肝肠寸断。从来都是这样，跟不上脚步的人都是被狠狠抛弃的那一个，狐狸心里已经有了回答。
说书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感慨：这世间当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叫人驻足停留。
他整理整理了心情，喝了一下茶水润喉。心中却思虑：功名利禄谈何简单？进京赶考又是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艰难。更何况纵有满腔才华也难抵家门荣耀的公子哥。
好不容易在二人抵京之时，因为窃贼的偷盗，身上的盘缠已所剩无几。
天不遂人愿。
“哟，哪里来的乞丐啊。穿的破破烂烂的怕不是来丢人的吧。哈哈哈哈，也不嫌自己磕碜。”书生紧紧攥住手中翻了不下几百遍已经松页的书，负气抿嘴说：“阁下休要如此辱人！”那人眼睛斜着睥睨书生，“就你？也配？杂种狗来京城做梦了吧！要不是看你身旁有那美艳动人的可人儿，我都不屑跟你搭腔。若她肯……”狐狸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走到那人跟前扇其巴掌，“敢打我？怕不是活腻了吧。”身后的下人霎时冲上来殴打，拳打脚踢的，都是用往死里打的狠劲儿。而为了不让清亦受伤，书生将她护在身下趴到地板上任他们发泄。那时的他，被凌辱得心里只剩下这样一个意识：哪都痛。哪都恨。
更无情的是，报官反被无情轰出衙门，衙府的人甚至冲他吐唾沫让他别不知好歹。后来他懂了，知道了：权势与金钱是京城最深入人心的真理。
可此恨，无绝期。
书生内心忿闷却也无可奈何。
说是迟那时快，说书人语气有点急了起来，像迫不及待要出什么事一样：哪曾想呀，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灰溜溜离京时，那京城里德高望重的丞相不成想偏偏看中了他的才华助他一臂之力。
诶，别不相信。这等好事儿还是丞相自己主动找上书生的。啧啧啧。这运气！
听众听及此，无不嗤笑冷讽：是呐，这怕也只有奇异书中才会出现如此的桥段。说书人也一脸的意外，徐徐缓缓地打开扇子叹道：这不说命运真真神奇嘛。你们可不知，金榜题名时的书生可谓是风头无两，成了京城热议的对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龙游浅水勿自弃，终有扬眉吐气天。
堂室里有人打断问：那，那只狐狸呢？你怎么漏了她？
说书人眉头轻皱，神情感伤地摇头说：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不提也罢。听我且道，那书生金榜题名不久后，谁知更大的幸福还在后里头。
原来啊，丞相有一女儿。可怜那最得宠的夫人在小姐还没满月时就抱病身亡，于是丞相便更加爱护她，当掌上明珠似的宝贝着，宠着。听人言，那千金大小姐因喜爱吃江南的某一名贵鱼，丞相便花重金八百里加马快鞭运到京城。这还不算完，那鱼生长在河边，刺尤其多，丞相为害怕小姐噎到喉咙竟亲自一根一根将刺细心取出再给她食用。这样的宠爱难道还比不上“无人知是荔枝来”吗？有过之而无及罢了。
怕是小姐要天上的月亮，丞相都会想方设法。
如此细心呵护的女儿，丞相的眼里能容得下女婿的平凡吗？也不想想得是何等的皇亲贵族才能沾上这亲缘？
偏偏如此捉弄人。
那日丞相恭贺书生终于能成为人上人时，问他可愿与他这宝贝女儿结这“秦晋之好”？书生一脸的不可置信，随即反应过来后都乐得只顾频频点头应答这得之不易的惊喜。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白狐》）
掀盖头那晚，新娘子倾国倾城美得脱俗不讲，气质也是非凡。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顾盼神飞，一种缠绵之态，令人心怜。与那林黛玉的病态之美不差毫分。面对这如娇似玉的俏美人，书生已然是喜出望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但耿耿夜何长。须知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怕是醉死温柔乡也知足了。
从此一世常欢。真能如此吗？
难呐。
谁曾想，多年后书生偶得伤寒竟危及性命。为救书生，丞相在京城张贴满了求医告示。说来也奇怪，有一江湖女子戴着面纱走到丞相府的看门下人跟前，递给他一锦盒，让府上人冲水泡服便可痊愈。因锦盒里的东西状似动物的小尾巴，大家都疑惑不解不知其为何物，丞相也倍感无奈，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哪成想，用了里面的东西那书生便果真奇迹般生还过来。想来是命运待书生不薄。丞相府为寻谢，便四处追找那名江湖女子，然，未果。
想拥有的都已有，那书生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那这就是结局了吗？不不不。因为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说书人合扇说从头。
狐狸还是寻常故事里的狐狸，可那书生却不一定仍旧是个懵懵懂懂的书生。
那日，他着身白衣，衣袂飘飘，风流倜傥，俊俏非凡。故作偶遇正在一心修行的狐狸，只见他低眼笑问：小娘子可是识得这山中路？狐狸婉笑。这一瞬间，便是一眼万年。
-“我万年来只做同一个梦，满腔柔情可与谁诉？”
-“答案我有。”
那时的狐狸不是天真，是她相信命中注定，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书生。遇见便一生倾情。
狐狸知道，她求的不是姻缘，是书生。
在背后精心制造这一切的书生与那未经世事的狐狸做起了成双成对的恋人。他自以为是，故作聪明地为狐狸取名“轻易得到“的谐音，经营起了二人多年的情感。色令智昏？书生哂笑，皇帝还真是容易被满足。区区美貌罢了。不过如此。
他想坐拥的何止仅于美人？权和利他都要统统得到。因为无所为耻，所以无一不可为。无耻者勇。
刚到京城那日，他让狐狸卖了她身上的祖袭的吊坠为他换取钱币，当二人一同去购买书籍正准备踏入书馆时，不远处便望见有一官家小姐坐着撵轿从桥的那边行过，声势浩大，无不令人惊叹权势逼人。恰巧书生望向那轿窗，风轻轻吹起帘纱，明眸皓齿的美人儿，不假。
如果说，男人的这一生有什么或缺的话，那得丞相小姐者应是不吝此生了。当然，她身后附带的价值更是让人沉往。
“丞相家的女儿是去向太后娘娘贺喜去了吧？皇亲国戚果然不一样啊，探亲都如此非凡，但不得不说啊，那丞相小姐可是天神下凡的美貌，谁要能娶了她，啧啧啧。要是我能有那样一天，我……”“得了吧你，你就少在这里痴人说梦。”路过的行人都在议论纷纷，三头两语地说，就连清亦也感慨：我也只承认她比我美上三分呢。
书生顿时气闷。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为什么这般一无是处，也开始对狐狸偶尔的俏皮感到不耐烦和倍觉幼稚。心底甚至偷偷埋怨起狐狸空有姿色，不明白她本有能力让他一步登天却从不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难道自己无意中听到狐狸可圆人三愿的秘密是虚假的吗？不，铁定是这狐狸戏耍他。
这一切都让书生气不打一处来，他决心要跳出这样的禁锢。凭什么他不能享受安富尊荣，受人敬仰。他要改写自己的人生，他要步步青云。
立志的那天起，书生便私底下偷偷打听丞相小姐的每日去处和喜好，变着法儿地让狐狸去弄钱，好打扮自己再与小姐偶遇。
天时地利人和，不负有心人。时机想必已是成熟。那日，他将老早就已描绘好的小姐画像放置于清亦可见的衣柜上头，故意漏出那一角的画卷。是以，清亦才明白书生这段日子总爱跑出去又刻意晚归的原因了。
她就像被人砸了一棒似的，全身软趴趴的，无法自控地瘫坐在地上。她没有哭，是眼泪自己留不住。狐狸连质问书生的勇气都拿不出来，她其实特别脆弱，总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击垮她，看起来风轻云淡的样子，不是这样的。书生不肯温柔豢养她也不肯救她，任她在爱情里沉沦自溺。肝肠寸断，寸寸诛心，恨不得用刀剜挖出来，换你心为我心，方知相忆深不是吗？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狐狸，爱情如此折磨人。人世间的情感如此淡薄。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说散就散。
得不到的从来都是明月光，是心上朱砂。轻易得到的都是地下霜，是多余尘埃。
狐狸有她的尊严和骄傲。懂，喜欢是不讲道理的，但脸得要。
再不舍，也该是到此为止了。
「他退一步，我退一万步。」
那晚，清亦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书生将她轻轻拥怀，抚摸着她发丝，笑眼莹莹，他强忍住嘴角的笑意说：我的小狐狸呀，这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呢？
你看，他曾经这样温柔地爱过我，我能感知到。
哪有人甘心远离深深爱过的人，无非是心里清楚再努力付出，也不会有得到同等回报的那一天罢了。我能不能就求月老这一次，放过我吧，只要给我这与书生这一世的白头到老。
梦的结尾，突转视角，她看见自己泪如雨下抓着书生的袖袂，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问：你可不可以对我着迷，不要冷不丁地将我遗弃？
“答案你有，我就不说了。”
已经哀莫大过于心死。爱得太满是会失去的，若能永永远远停留在紫玉兰盛开的那个初春就好了。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息。书生会回头挽住她的手，说：来，我带你回家。
一直紧抓不放的错觉和幻想，最终也要被迫对它们学会放手。小狐狸这次不等了。
「梦醒时分风过无痕。」
堂室里一片唏嘘，大家都愤愤不已，大骂书生负心汉的话一声高过一声。众人道是那书生薄情寡义，是另一个陈世美。其实只有说书人知道，他喜欢小姐是真的，想要荣华富贵也是真的。清亦他是抱憾的，但爱不爱也不重要了，狐狸不是能活很久吗，下世，下下世偿还不就行了，哪那么多委屈。
我听完以后只觉得心绞痛，泪湿了衣袖。面纱已被眼泪沾湿也不管不顾。
一个人得多愚蠢，才能被爱的人一骗再骗？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我想，在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我记得，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个阶段：
勘破，放下，自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莫相识。”
长相思，断人肠啊。
我呀，心存幻想。明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得越来越远，也不肯伸出手将我拉住，我却执拗地跟自己讲，迫不得已，他只是迫不得已。
连不爱了，都是我给找的借口。
其实，不止书生，狐狸也有秘密：其一是，传闻狐狸能圆人三愿不虚，但圆愿以后的魂飞魄散也是不假。其二是，书生的病重不为伤寒，而为小姐的死菌所染。其三是，为让书生不枉此生，不惜用断尾之痛做了药引，而自己幻化成小姐，陪他身侧。
故事里的丞相也有秘密，那便是：助书生一臂之力乃是为了三年后与早已病入膏肓的女儿入穴同葬。既然书生赶着法儿要黏上来，那何不如成全。
造化弄人。你看命运它绕过谁？
自说书人说完故事后，丞相小姐从此下落不明，只在丞相府留下一张纸：我白来这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