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家里多了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生活上方便了许多。很久以前我就想学习厨艺了,除了不断学会新的菜式以外,没什么方法能满足我易厌的口味。
可事实嘛……就和很多事情一样,在忙碌中搁浅掉了。所以当我第一次看见桌上几样热气腾腾的小菜时,颇有些感慨。也许那些我没做的,他能帮我拾起来?
“内裤和袜子你自己洗。”他很轻易地知道了我在想什么。
唯一麻烦的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克隆的事,我们不得不各自牺牲一部分外出时间。
他傍晚散步时我就在家宅着,我白天上班去他就在书桌前趴着,只花了一分钟我们就达成了这个简单的共识。
我们两个的生活在行为活动的互相渗透中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甚至偶尔他也会代替我去上班。
我始终坚信不管来自哪里,被抛入怎样的世界中,一套完整的人格与人生记忆便意味着一个坚实的自我意志。
他虽然是克隆而来,却与我几乎平等地共享了日常生活,而且他的人格与我完全相同,那么两人相处,风平浪静地过完我需要的观察期,自然不是难事。
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
不过即便如此,无法散步的日子也相当难熬,外出自由的受限令人难以忍受。因此,观察期的第六天,我们俩早早整理了一下,借着凌晨的黑暗鬼鬼祟祟地离开了本市,想要跑到西边不远处一座山水小城的村庄安定一下。
到时候对陌生人装个双胞胎并不是难事。我以度假为由诓骗他,他则满不在乎地答应了。
在开车一事上,我是一个苦手,并不理解许多人大吹大擂的什么司机的乐趣所在。在风驰电掣中我看到的不是掌握速度的快感,而是危险和死亡。
于是此刻我忽略了高速路口,仅以60码不到的速度在国道上奔驰。他倒是能理解我的无奈,但作为一个乘客显然也有些不耐烦。
深秋的凌晨异常寒冷,我的老式车载空调开到最大功率才算勉强保住了车内的温暖。
当初买这辆二手车时就不曾想过会有开着它进行城际远行的一天。
车大灯在前方的黑暗中开辟出一段路程,更遥远的黑暗里是那些呼啸而过的运货卡车。它们的车厢里往往都配有小床。两三个运货司机轮流睡着。
我的童年时期曾随着父亲经历过几回那样的生活,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打开窗便可以亲吻凉风,道旁不清不楚的夜色急退而去,又一片夜色跌撞进来。早晨醒来,永远是不熟悉的世界。这一切对囿于枯燥小学的我来说是另一种值得向往的生活。
幼小的我可以获得父亲并不算细心的照料,安全地进入那些广阔的卸货场,那些人看似浪漫的奔波生活。年岁赋予我的是这样一种特权,豁免孤独的自由。可惜在日后的成长中,我始终没有调整好这杆天秤。
但今天有所不同。他坐在副驾驶位上,侧头看着窗外。我很确信他和我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我甚至怀疑下一秒他会不会打开窗户亲吻寒风。当所思所想皆不是秘密时,我却并未感到恐慌,老实说,甚至有些莫名的感动。
寒夜行车是件令人困倦而无聊的事情,,没过多久他便爬到后面想要打个盹儿。车后座并不很舒适,他扯了条毯子盖在身上,嘟囔着担心会碰到住在小城镇中的父母。
我随口道:“他们没事不会跑到那边的度假村去的,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他呵呵笑着:“担心他们看到两个儿子一下接受不了。当然,对他们解释这件事并不麻烦,他们总不会把自己儿子扒光送到舆论面前去。”
我知道他有话没说。我突然察觉到自己感情中危险的有恃无恐,赶紧正了正想法。
“对他们解释是不麻烦,对我解释可有麻烦。”
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像一条负荷已极的拉索。片刻后,也许是察觉到了这条拉索的微颤,他干脆冷笑起来:“不如你自己去度假,我回家去看望一下爸妈,顺便告诉他们我违规克隆了一个自己,正在让他享受生活呢?”
车厢里一片安静,老式车载空调“呜呜”地欢叫着。后视镜里,他一条手臂半弯着搭在额头上,另一条则垂放在地面。
窗外不时有夜车驶过。它们的灯光一束束从后车厢的窗上路过,而他,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平躺在黑暗里,完美躲避了所有灯光。
对他的嬉笑怒骂我唯有沉默。事实上我不需要回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无益于事情的解决,我确信他能马上冷静下来,因为我了解他。
我想了想,说:“我是为了我们好。”
“哈哈哈哈……这种道貌岸然的话也就你这个本体才能有点儿说服力了。”
这话听起来像自嘲,他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大约半小时后,我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会儿,想要买瓶咖啡醒醒神。自动售货机里列着两款咖啡,罐装,左红右紫,都是我并不熟悉的牌子。
我随意挑选了左边的红罐儿,一饮而尽,想着顺便去厕所溜达一趟。天寒地冻,哈气成雾,一个睡眼惺忪的加油站职员从里面哆哆嗦嗦地跑出来,然后浑身一抖,用惊悚的眼神直盯着我。
进了厕所,他果然在里面。
“哦对了,那些半途而废的书我看完了。”他一边解手,一边突然说道。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看了两章觉得并无意义的,看了一半突然来紧急任务的,快看完突觉无聊的,我的书房里应该散落着不少这种书。
“全部?”
我们向洗手台走去,水声哗啦过后,他说:“这些天我也没什么事。其实以前觉得没有意义的书,未必就没有意思了。你想知道那女人的结局么?”
我面无表情:“剧透死全家。那本书我只是放两天,还要看的。”
再一次回到自动售货机前,继我之后,他这个咖啡盲也开始在两种咖啡前犹豫。
“快点随便选一个吧,外面好冷。”我有些心不在焉,那些书本像淅沥小雨一样把我的心情淋湿了。
他的目光在两罐咖啡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抬手。
“哐当”一声,右边的紫罐咖啡掉落下来。
他拿起咖啡,在我眼前晃了晃:“之前你停笔的那篇小说我给续上了。因为有写到关于咖啡的内容,特地上网搜了一下,这牌子的咖啡好像风评不错。”
我没说话,想起刚才喝掉的红罐咖啡,有点苦。我的睡意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