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光将亮未亮的时候，我走出客栈。客栈的老板、那个精瘦的小老头依然端坐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那是属于昨晚某一特定时刻的微笑，持续到现在，已经7个小时了。他死了，死在昨晚12点之前。
我同他打了招呼，一如他活着时那样，然后转身离开。
他的名字出现在我必死名单第七位，被杀是他的宿命，杀他是我的宿命，没得选择，我为他难过，动手时却没有犹豫。他死得干脆利落，没有痛苦，这令我安慰。
这家客栈坐落于城市边缘，向前走不多远便豁然开朗。天蓝地阔，四野苍茫，极目天边。
早春的太阳挂在萧条的树枝上，浮在空气中虚假的温暖，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远而且凉。光秃的树林青烟一般伫立在目力所及的地方，透着高冷和坚毅，站成没有记忆的故事，一如我的人生。
01
我的人生起于六岁，止于何时却是未知数。六岁那年的我前一秒还说漂浮于空气中的尘埃，后一秒就被赋予了人的灵魂，瞬间有了意识。随同意识一起出现的，是镌刻于脑髓的“杀手契约”。
“张三！”一个声音从意识中响起，我下意识地站起来答“到”。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身处教室，周遭是一群稚气的小学生。一个带着阔大黑框眼镜的中年男教师正站在一方讲台上点名。原来是开学第一天，我以一个刚入学的一年级小屁孩的身份降生。
老师个子很高，身材单薄，骨瘦伶仃如同一张纸片。他叉开双腿站成圆规造型。手里托着一份名单，他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站起来答“到”。
“张三”这个名字太普通，也太奇怪。普通的是人人都可以叫“张三”，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学名也叫“张三”。但是被植入的记忆告诉我，我叫且只能叫“张三”，现在就应该坐在教室里，与其他同龄人一样接受辨认，等待被培养和教化，虽然我实际的学识和阅历已经可以培养和教化我的老师了。
“纸片”老师的眼镜卡在鼻梁上，目光从镜框上方扫一眼站起来的同学，继续。
点完名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王，叫小明，外号“面条”，他让我们称呼他王老师或者面条。“面条”？没想到看似一本正的王小明还有如此率性的一面，这让我对他有刮目相看。当然，这只是初识，真正让我对“面条”老师产生非同一般感情的，还是后来的几件事。
晚上放学，我径自走向市里最大的一家福利院。早起从这里上学的是张三，晚上回来的依然是张三，只不过除了一副皮囊，其他都与张三无关。
我因着使命而来，必将为了使命而活。在我的胸膛位置有七颗红色的印记，七颗印记七个使命，使命结束，印记消失。七个印记全部消失那天，我就可以获得“生”的权力：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悲有喜、有记忆的活生生的人，为此我将全力完成契约同盟交给我的任务。
任务不难，杀人而已。
02
我的第一个目标任务：李向阳，他是我同学李斯的父亲。
李斯的父亲是我们这个城市响当当的人物，操控这个城市30%的楼盘。说起他的发迹史，还颇具有黑色传奇色彩：混混、流氓、打手、企业家、开发商、人大代表，某某学校名誉校长……一步步见证他发迹的过程；李向阳也有很多外号，每个外号都能证明他在W市的地位：“李扒皮”、“李老爷”、“黑市市长”，一个比一个霸气，一个比一个有分量。
据说为了对付搬迁的“钉子户”，李向阳圈养了几十个黑道打手、喂养的一批白道官员。据说他手里至少有七八条性命，很多手握实权的官员直接成了他的打手和帮凶；据说李斯的母亲是李向阳名义上的第六个妻子，李斯是他名义上的第四个儿子。至于非名义上的，估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生得儒雅随和，人畜无害。
我接到任务的同时，也接到了契约同盟让他消失的原因和实施任务的步骤，我只需按照步骤执行即可。
我开始有意接近李斯，一个星期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某个风雨交加的周末，在李斯的一再坚持下，我成功坐上了派来接他的双排气四个圈的汽车去了他家。
汽车驶向市郊别墅区。能住在这个别墅区，光有钱是不行的。而李斯家的房子号称这个别墅区的楼王。楼王外观恢宏气派，四周围墙高筑。汽车在紫铜色的大门前停下，电子门锁自动识别人脸和车型，大门缓缓打开，“四个圈”驶进院子，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加长板黑色林肯。李斯看见林肯，直接举起双臂欢呼雀跃。
车还未停稳，李斯就急不可耐地开门跳下去。一个身材颀长、细眼白脸的中年男人施施然从门里出来。“爸爸，我回来了！”李斯燕子似的扑向门口，中年男人张开双臂把李斯拢进怀里。
“下着雨不知道吗？淋感冒了怎么办？”男人正是李向阳。虽是责怪的话，说出来却是宠溺和心疼。
李向阳一手笼着李斯，一手去擦他头上的水珠。李斯躲避父亲的关爱，伸手在他青虚虚的下巴上来回揉搓。李向阳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然后突然用胡茬子扎李斯的手心，李斯痒痒笑不可支，手脚并用躲避父亲的“咸猪脸”，父子俩闹成一团。
这一刻真好！我坐在车上，不忍下来。好在李斯终于想起我了，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拉开车门引导我下来。我走向李向阳：“李叔叔好，我是李斯同学张三！”
李向阳眯起他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然后突然收起笑容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仔细注视我几秒钟，疑惑且自言自语:“张，三？”
“是，李叔叔！”我有点拘谨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不过心里已经把他当作了一个死人，也就不怎么介意。李向阳很快恢复儒雅从容的摸样，满脸慈爱地对李斯说：“好好，欢迎你张三！早听李斯说起你，从福利院长大的是吧？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就住这里吧，也给给李斯做个伴。”
“真的，爸爸？”李斯从李向阳的怀里滑下来，拉住我的手说，“张三，你以后住在我家好不好？。”单纯的李斯哪里知道这个朋友其实是来取父亲性命的阎罗！六岁之前没有朋友，六岁之后没有父亲。李斯，你真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杀死李向阳没有任何悬念，第一次杀人我也没有任何不适，令我稍微有点难过的是李斯的反应。李向阳死在午夜时分，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这之前，锲约同盟安排他今天去医院看过心脏，这让他的死并不显得突兀。
当李华用惨叫宣告李向阳死亡的时候，李斯嚯地从床上蹦起来，循着母亲的哭喊冲进他们的房间，我跟在他身后，眼前浮现的是他刚刚回到家冲向李向阳怀抱的情景。时隔几个小时，那个安全宽厚的怀抱，再也无法给他温暖和保护。李斯看到那张欧式大床上直挺挺的李向阳尸体之后，震惊、惶恐、痛楚和无助交替出现在他的眼神中，却被我的视线无限放大。可怜的李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杀死了他最亲爱的父亲，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真相，这将是他一世的结一生痛。而这个结症和痛苦是我带给他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酸酸的苦苦的无奈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不安。
不安？这是一个契约杀手不应该有的情绪。我迅速调整了自己，恢复到被设定的状态。
接下来我参与了李向阳案件的立案、侦察、取证、询问到案件被定性为自然死亡、火化掩埋的全过程。这个过程当中，李斯就像失了三魂六魄的木偶人一样任人摆布，没有意识，没有情绪，一如我的宿主张三，我知道欢乐的童年从此离他远去了。
李向阳的死因没人怀疑也无需怀疑，也可以说没人愿意怀疑。
但是他死后的故事情节却非常狗血：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失去父亲的孩子，又同时失去了加长林肯和双排气四个圈，以及刷脸才能启动门锁的别墅和遗产继承权。因为那些财产，全部被没收了。
财产被没收的原因是李向阳倒下了，藏在他影子里的人和埋在房产下面的故事，失去了屏障，如雨后疯长的竹子无法控制。一时间白道的官员、黑道的势力，都惶惶不可终日。
树倒猢狲散。李向阳被立案，他身边那些人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有几个坚挺屹立的，不过是李向阳这根绳子上的其他蚂蚱，兔死狐悲而已。无论怎样，李向阳死了，大事去了。案件一层层审下来，上层监督，法院开庭，结果死刑的14人，死缓6人、20年徒刑者18人。于李向阳沆瀣一气的人抓的抓，判的判，这一波权力之争告一段落，算是肃清了。
李向阳活着逍遥自在，走了毫无痛苦，来去无牵挂。可怜李斯和他的母亲突然间从天堂跌落地狱，东躲西藏，如风浪里的小舟，没有可以停靠的岸。
李向阳死了，李斯辍学了，我的杀手生涯拉开了序幕。
03
人世间最不缺新闻和八卦，李向阳的案子轰动一时，人们津津乐道传出各种版本。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新鲜事占据，李向阳被抛到脑后了。没有了李向阳的庇护，李斯如同秋风中的绿草，瑟缩在主流之后，也很快从众人的谈资中消失了。
李斯是我完成任务的辅助工具，任务结束了，他也从我生活中被剔除了。我以为别人都和我一样，不在意李斯的生死。但是“面条”老师的几句话让我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
某天课前点名，面条老师点到李斯没人应答。面条老师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直射向我，是审视灵魂的冰冷。灵魂？我哆嗦了一下。有灵魂吗？
“张三，你知道余地吗？”面条老师面无表情。我不知何意，心下微颤！一股凉意从后背爬进心海。
契约杀手没有自主意识，他行为和情感是“契约同盟”给的外挂，我可以随意使用这个外挂却没有权力拥有它，说白了，契约杀手都是行尸走肉。面条老师的那几句话，象羽毛掠过湖面，虽然产生微波，但却过而无痕了。
李向阳死的事儿告一段落，我开始了“正常的”学生生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斯。面条老师的话，让我产生去看看李斯的冲动。但是直到接到第二个任务，这件事也没有成行。
第二个任务的目标是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个美女。美女姓曹，珠宝商丁凯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