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也即零九年的大年初一。天刚破晓,临皋县花园村五大队的土路上铺着一层白霜,炮仗声已开始断断续续,把村子里的人从梦中唤醒。诸多年来,农村里新房林立而起,商店列队排在公路两旁,但年味总是比以前淡了不少,用徐长新的话说就是“人在过年时打不起精神”。村头走入一个年轻人,步履匆匆,与这带着慵懒味道的喜庆有点不相符合。他来到徐老家门前,站在路头就喊:“徐老爷子,你说的那个小昌给村里来电话了,他初三带儿子家来。”老人欢呼不已,如孩童般小跳了两下,只让那年轻人担心有个闪失。徐老把年轻人请到家中,泡了一杯茶水。自己做在火灶后边烧锅边与年轻人聊天。
这年轻人就是当年李建国县长的秘书小林。此时李建国已经远赴高就,而当时的秘书小林却越来越不得志,不为新任县长看好,一次被抓到小尾巴反而被贬到花园村里来当了个村书记。当年名义上是李建国看望慰问老人,实际上接触徐老,给徐老送东西说好话的总是小林,老人不明其中道理,见小林来花园村就任反而觉得亲近。四年来,新任县长虽不在长寿之乡上做大文章,但当时李建国时期留下的影响还在,来访老人的仍不乏,小林既为村里把手,又逐渐了解老人脾气,也自然为他挡了一些不速客。这使得二人的关系就更加亲近了。
徐老不断询问小林电话里的内容,小林重复了好几遍,老人仍然追问:“就这些?”小林答道:“就这些。到底小昌是谁啊?”虽然此前他也曾听村里人谈论过有关一个叫任昌的人的事迹,但想估计还是老人知晓的最为详细,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对我言说。灶膛里的火映在徐老脸上,老人满脸的皱纹盖不住喜悦,小林发现这才是有活力的喜悦,与那些牌桌上打着呵欠赢钱赢得哈哈大笑的喜悦截然不同,他耐心地等待老人开始讲这么个故事。老人眼波流动,越看越远,讲道:
“小昌就是任昌。任昌长得跟孙先生(中山)很像,而且打小就喜欢中山装,梳头三七分。他刚生的时候我就晓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那时候大概是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小昌大年初一就出生的,就好像他意味着我们新日子的新开始。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家门口扫雪,远远地就望见小昌家门前好多鸽子,一个个咕咕咕地像在开会一样,我觉得稀奇就跑过去看,地上也没什么稻谷给鸽子寻,它们怎么会一股脑落在小昌家门口呢?我当时浑身力气还很大,就呼啦呼啦地跑过去吆喝鸽子,哪知鸽子扑腾飞起来后又飞下来了,就是停在小昌家门口不走,后来我站在鸽子们中间它们也不怕了。那时候零下七八度,怎么可能一下子飞来了上百只鸽子啊,而且还不怕人。再过了会儿,小昌家门口已经聚了好多人,一个个都穿着新衣服,嗑着瓜子,看着这些鸽子耍子。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进小昌家去看看,从来没有人愿意进小昌家的家门。
“这是什么门子呢?”小林插嘴道,“大年初一,不是应该互相串门拜年吗?小昌家门口出了这么好玩的事情,大家都不去喊主人出来啊?”老人带着轻蔑的表情咳嗽一声,一口痰吐进锅膛,答道,“因为小昌的父是个活猪!村里头从东到西都知道这个瘟蛆子没的心,哪个愿意进他家的门耍子啊。那天不用想,他一定又是去来牌去了,实际上,正月初一大家不都在来牌吗?来牌的人真是该死,我就不晓得来牌有什么好耍的,弄得家里不安顿,外面遭人嫌。
小林本来打算趁着年初一,下午也去弄点牌打打,消遣消遣,不在赢钱,只求开心一下的,一听到老人的此言,不由自主地就觉得老人的话里把他也骂进去了,顿时觉得脸一阵烫。
徐老没注意到小林的反应,依旧沉浸在回忆中,“小昌的父好耍子,好吃懒做,养得浑身的肉都晃动,我活了一百多岁这样的人只见到他这么一个。他好吃到什么程度?以前他替人家搬木头,在主人家吃饭,碗里只剩下最后一块肉,主人家的孩子捞起来,筷子没夹稳又掉到碗里了,那个活猪马上去夹起来抢着吃掉了。孩子当场就哭了。这个事是那个主人在村里的小店里买东西时说起的,他又说以后不跟他个老不死打任何交道。我去过他家,家里桌上有吃饭的碗一个月不洗的,到夏天里面都生蛆子了,他就是不洗,懒得成了精。田里的农活就更不要说了,全是他的女养,也就是小昌的娘,一个人扛着,还好小昌的娘能干,会做家,一个人拼死拼活地把小昌养大了。那个活猪叫任有高,三天两头打小昌,小昌跟他娘儿两个一天到晚真的不是在过日子。小昌以前告诉我:任有高那个瘟神从来都没抱过他!天下竟有如此当老子的!
小林听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为这个小昌感到难过,他听别人说过,花园村里曾经有四个老瘟神,任有高在人们的嘴下排行第二,他们混世烂家,为人厚颜,上不奉养父母,下不抚育儿女,虽然不能为祸一方,但其所作所为经常为村里人的谈资笑柄,被人称作瘟神下凡,祸害亲人。他们常做亏心蠢事,不管怎地,先将嗓门声势弄大,甚至出手伤人,收不了场下不了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以为耻,事后从不知反思。也经常可以看到老妇骂自家老汉:“你个老不死,又供在牌桌上了,你要变成任有高了!”可是此时,被骂的老汉就极其以此为耻:“你个糟老娘们儿,骂人不能这么骂呀!”对任有高的人品由此可见一斑。
只见徐老往东虚指,继续说道:
“当时小昌家就住在那个废屋里,跟我家就隔着三家。任有高是个换子,也就是他的父母是他的养父母,他是他养父母用女儿换过来的,他们对这个孩子就真的视为活宝,乳名叫他为“我家屌子”,任有高的娘打小抱他四处晃的时候就一直捏着他的小屌子,宠得都不上龙位。我真不晓得,不就是个男孩儿吗?到任有高九岁时,他娘让他拎了一篮子羊草回家,他老子知道后就甩了他娘一个耳光,说,‘孩子才这么小,把大卵弄掉了谁负责!’这对糊涂虫啊,欢喜孩子不是这么欢喜的啊!他们这样把任有高惯坏了,就让小昌和小昌娘受罪没魂了。
老人伸头看了看锅,发现还差一个草把锅就热透了,就起身,拍拍身上的稻草,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杯子,抓了一小把茶叶,为小林新泡了一杯烫茶。小林谢过老人,抱着杯子暖手,尝试插两句,让老人歇会儿:“我上次在那个店里理发时,也听了一个笑话。说任有高在世时,有一次过七月半,祭完祖,他供菜也不收,一个人躲到厨房里去吃肉,可是那天他家的肉切得比较大块,他第一块肉是吞进去的,堵住嗓子眼儿了,叫又叫不出来,一个劲儿的憋气。他女养吓得要死,忙去请村里的范医生,范医生来帮他在胸口上不知怎么摸了摸,那个瘟神把一大块肉吐到人家范医生脸上了!”
“呵呵!”徐老干笑两声,“你们这些与小昌无关痛痒的人听来当然是个笑话,可是可怜的小昌遇到这个瘟神的老子,我为他无奈啊!我还是继续说小昌出生的那天吧。那天小昌家门口无数的鸽子,我怎么吆喝都吆喝不走。走近看,乖乖不得了,带头的那个鸽子不是一般的大,整个应该有我家的那个老猫大,它嘴里还衔着一朵花,金黄色的,像金子一样的金黄,我们谁都不认识那花是什么花。村西头的狗子当时捉住一只鸽子说,今天炖鸽子烫喝,我立马说不行,你别大年初一触霉头!那些鸽子在小昌家门口飞啊转啊停啊,大概有两个钟头。之后就从小昌家里跑出个老妇人,她是稳婆儿,说生了!生了!生了个男孩!我当时虽然觉得稀奇,但也没有跑进他家去看,只觉得这个孩子不简单,哭声特别响。鸽子之前一会儿停在屋顶上,一会儿停在他家门前,孩子一出世哭声就惊到了鸽子,哭一声鸽子集体起飞打个圈停到雪地上,再哭一声鸽子又是集体起飞……就这样过了好久,孩子哭累了,鸽子才一个个散去了,前前后后大概有三个钟头。我当时一直看着那个领头的大鸽子,却不晓得它什么时候把那个金黄的花放在哪儿了,飞走的时候它嘴上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很奇怪。接下来的事就更是不简单了!”
小林手里的茶喝得差不多了,看着老人嘴里吐出的白气,也真的觉得他在说神话故事一般。但想想这个徐老活了一百一十多岁,这么老的身子就算不是仙,也有少许成仙了吧,他下意识里就觉得他现在听到的将是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的奇闻了。
徐老把锅里的热水舀走,留下三碗水的样子,又加上米,重又坐回灶膛门口,开始烧锅煮粥。他也喝了口热水,干咳一声:“接下来让我们觉得为奇的事就是:临皋细瞎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