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 第十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十话

2007年 4月 深圳


晚间八点,一声雷鸣,街区亮成了白昼,大雨落下。

一只流浪猫躲进屋檐下,甩了甩湿掉的毛发,嗅到一丝油荤,蹿到大排档的门边,贪婪地享用着地上的残羹。两位后厨伙计被老板撵出来收桌椅,其中一人,瞥到那只猫,朝它踹了一脚,把它吓唬跑了。

小猫纵身一跃,落到街上,呲地一声骤响,险些撞到一辆驶来的日产蓝鸟。

“肏——”

文毅凯紧握着方向盘,回过神来。那一脚急刹,弄得后方来车差点儿追尾,他不顾传来的鸣笛声,打双闪,拉起手刹...下车检查,很快身体湿透了,内心继续骂道:“妈的!好险。”车身距离右前方的路桩不足半米。

他折回车内,继续赶赴公寓。

等待红灯的间隙,他来回在裤腿上蹭干了手,点起一支芙蓉王,几口烟雾吐出,心才静了些。盯着雨刷一起一落,再一想,这一吓也好,那一晃而过的黑影,没准能带走他的梦魇。

几分钟后,驶入地下停车场,他扫一眼手机,几个未接电话,信号太差,只得先回家再联络。

自去年夏天起,他搬来了这栋新装修的酒店式公寓。那时,和阿权合租的地方到期,两人商量,都在拍拖,自然分开住了。

文毅凯不挑地方,但知道韩薇薇对环境有要求,入宅当晚,他订了个蛋糕,买了瓶干红,请韩薇薇过来。

她进门第一句话,“不错,你买的房子?”

“租的。”文毅凯回道。

两人一时都没往下说。文毅凯脱鞋,光着脚,将唯一的拖鞋递给了她。

“你以后常来住吧,方便多了。”他提议。

韩薇薇点了下头,盯着落地窗边那张躺椅,文毅凯猜出她的心思,耳语道:“改天在那儿试下。”

两人终究没能实践那个想法,很快,客厅堆成了杂物间。

躺椅旁边支起晾衣架,衣服晒在那儿,从不收...茶几上总有几个空啤酒罐,也是有用途的,每一个都能用作临时烟缸。

韩薇薇起初来时,会帮忙收拾,至少卧室的床上用品,她会定期换洗。直到一次拾起沙发上的旧衣,擤过鼻涕的纸就丢在底下,一只蟑螂蹿了出来,估摸把那当成了银耳。她放弃打扫,恢复从前的模式,来这里直奔主题,从不过夜,也不管那些繁琐的家务活了。

文毅凯问她原因。

“能不能别那么邋遢,这地方没法住人的。”韩薇薇抱怨道。

借她的话,文毅凯环视起屋内,确实乱了点,他理解的搞卫生,等同于扔垃圾和洗衣服。至于其他,皆是他未留意过的事,想来从前同住的那些人,承包了一切,妈妈、阿芸或周民,就连阿权也会不时洗下厕所。

那次过后,文毅凯里里外外大扫除一遍,最后累得瘫到沙发上。想起妈妈从前挂在嘴边的话,‘干净整洁的家是最好的风水’,是那么回事。

可惜一周之后,恢复原样。

......

文毅凯步入屋内,打开全部的灯。

将公文包丢在沙发上,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灌下几口,连打几声嗝,方才回程那一脚急刹,害得他魂丢了一半,总算找回来了。

他打开电视机,屁股才一沾到沙发,又站了起来,衣服湿了大半,黏在身上,他起身脱去全部衣服,内裤也不留。

刚想捡起来扔去洗衣机,手机铃声响起,那是必须接的。

电话那头,韩薇薇责怪他到家未报平安,文毅凯想了想,没道出刚才发生的事,不过一只猫而已,真丢人。

“我爸今晚不回来。”

韩薇薇知道她爸早在外面有个小家,又去陪那个女人了。

“呀!”文毅凯懊恼起来,“喝了酒,没法开车了。”

“不会打车来吗?”

“好,你偶尔也来我这边嘛。”刚刚晚餐结束后,就应该把她带回来,现在外面瓢泼大雨,麻烦死了。

“你来不来,不来我叫其他人来。”

“你敢!”文毅凯吼了句,当然知道她在开玩笑。

“可是和其他人做,没有你舒服。”

“半小时后到。”

“冲个凉再过来!”

他挂掉电话,翻看其余几个未接来电,再过一眼信息,这一看,没法赴约了。

来短信的,是跟他的小伙,今晚安排他去一家档口盯人,真给他逮住了。那人本答应月末结清欠款,突然玩起失踪。

文毅凯算了算时间,再不出发就晚了,只得路上再和韩薇薇解释。他希望沿途不会遇上交警查酒驾,上月误驶入单行道,驾照才被扣了三分。

他行至窗前,扯下一件T恤,一用力,衣架跟着转圈,哐当砸到脚趾头上,“他妈的!”恼得自然不是这点痛。

文毅凯恨自己没能生出两个分身,不对,三个才够。一个替韩润迪卖力,一个跟韩薇薇做爱,一个留在这公寓里,打扫卫生后,瘫到沙发上看电视,就着花生喝几罐啤酒。


月初那场暴雨,凌晨就停了,本以为开闸泄洪,哪知是蓄水,往后几日,淫雨霏霏。潮湿渗进了屋内,家具,杂物,就连人的皮肤都附上一层黏糊糊的水渍。

那日清晨,文毅凯未被闹钟叫醒,他连吼两声,睁开了眼睛,猛地一下坐起来,伸手擦掉脸颊上的汗珠,往旁边一看,是空的。

松了口气,这些噩梦真给面子,从不在与韩薇薇过夜时,跑出来吓人。分析后,得出结论,有韩薇薇在,累得够呛,人一疲倦,睡得也安稳。

洗漱后,他将枕套换下,扔进洗衣机里,按下快洗键。看一眼时间,这回倒能赶在出门前晾起来,可惜天气差了点。衣服多在出门前洗,回来晾,有时忘了,直到某个瞬间想起,在洗衣机放了几天,发酵出难闻的馊气。

一次被韩薇薇发现了,说再这样,就不和他上床了。文毅凯听这话,未觉得被威胁,要真那样,就当放个长假。没有女人还有手嘛,否则那几年空白期,怎么过来的。

文毅凯停在落地窗前,天色将亮,街景暗淡,细雨挂在玻璃上,像透明的毛细血管,发散,流淌,最后积到了窗沿的缝隙中。

他取下一件衬衫,逢周一、周六他主持早会,有意穿得讲究点,发蜡也打上,再戴块冒牌金表。起初为镇场,如今不必如此,习惯却留了下来。

打开冰箱,取出半袋吐司,晃了晃一升装的牛奶盒,余量不足一半,干脆都喝了。就着电视节目吃早餐,感慨有个女人在,还是好。

韩薇薇嘴上嫌他,借周末休息,她还是定期代买食材。知道文毅凯不下厨,拣些速食的,他爱的啤酒、零食自然有,水果只买香蕉、柑橘不用洗的这类。最后捎上一条芙蓉王,她自己抽的七星牌,也备上两包在这边。

“老婆,有你在真好。”

“闭嘴!”

每回听到类似夸赞,韩薇薇都不许他这样称呼。从那满口烟味的嘴里说出来,沾上了痞气,肉麻得让人直哆嗦。做爱时例外,他想说什么说什么。

文毅凯关掉电视,还有时间,将茶几上的垃圾收起来,发去一条短信,进厕所刷起马桶。


一大早就在想你,晚上一起吃饭

然后,来这边休息吧!

想你 想你 想你


抵达典当行门口,文毅凯落车,移开雪糕桶,其他车位尚空着。

一楼的负责接待的小妹已上班,拿条抹布擦着玻璃。见他进门,打了声招呼,那声凯哥,起初他不习惯,久了听着悦耳。

他上至二楼,经过几间办公室,进了尽头韩润迪那间。

培养他当副手后,做老板的自然很晚来,文毅凯倚靠在那张黑色皮椅上,抽起两张纸巾,拭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对着电脑屏幕捋了捋大背头,打开电源。

电脑的密码,如今也能放心告知他,但文毅凯明白,最重要的东西,一时半会学不来,毕竟韩润迪在行业里沉淀了十几年。

集资和放贷的流程,怎么承接打包来的委托债务,这些摸索得七七八八,但离自己出去单干,还差得远。

文毅凯点开几个汇总的表格,过了眼上月的收款,他这边还好,另一伙外访的倒不咋地,整体虽比去年同期好,他依然不满足。

移坐到沙发上,点起烟,从公文包里取出本子,掏出一支圆珠笔,为开会列提纲。

.......

初次开会时,文毅凯说一句,底下人回一句。并非故意抬杠,不过总问些细节,弄得他一时语塞,下不了台。

韩润迪坐在旁边,摸着手里那枚玉戒,笑笑不语,事后安慰他,“多练练就好。”

几次下来,文毅凯打去电话,让周民支招。

周民建议,周一鼓舞士气,只说好的;周六放假再说问题,语气强硬点,每回强调一个重点。

“没用啊。”文毅凯试过,给去反馈。

“让大伙儿先说,你只做总结,既然说多错多,你干脆少说点。”

文毅凯一想,韩润迪从前开会好似就这么做的,但身份不同,他是发粮的,年龄又摆在那,谁都要尊重。直到后面,几个比他早来的相继离职,招了批新人进来,一打听,视他为老板的准女婿,再没人顶撞他。

这员工用着顺手,业绩也好了起来,春节前,韩润迪给他发了两万块年终奖。

文毅凯一分为二,给妈妈和周民各汇去一万。

“我还要还钱给你,怎么倒给我钱?”周民纳闷起来。

“干嘛分那么清,当发工资给你。”真要论功行赏,周民占一半。

文毅凯让韩润迪多接些打包来的业务,招了两个电催的小妹。

请周民重操旧业时,他没有拒绝,最终成了她们的老师。开始每天花一小时,远程视频,培训她们,教学挖信息的方法,练习那些话术。后面上手了,只在遇见疑难杂症时,请周民代为解决。

别说,那俩小妹声音亲和,会广东话,必要时,配合外访把人钓出来,效果出乎文毅凯意料。

“周民,可惜了。”文毅凯感慨道。

“什么?”

“你要在深圳多好,咱俩一起,肯定能发大财。”

“毅凯,你自己也没问题。”


文毅凯驱车出关外不久,堵在一座天桥下方,与这阴雨天气无关。

春节后,沿途路肩拉起一片围挡,又占去一条行车道,为修地铁搞拆迁。这带靠近火车东站,本就塞车,如今更甚。

一刻钟后,龟速通过那带,往一座电子厂驶去,文毅凯望着车载导航,不急,早到也是在路边等。点起一支烟,瞥了眼副驾驶的小伙——都管他叫小马,年龄也小,刚满二十岁,来自梅州,普通话和粤语都讲得磕磕巴巴。

他本想递烟过去,小马正在吃肉包子,启程到现在,一口气四个,倒不是胃口大,顺带捎了两个给文毅凯。

可他吃过早餐了,若非惊醒,他会赖床至第二个闹铃响起。再花工夫捯饬一身行头,自然不会有空闲过早。

他和小马提过那些梦魇,却不与韩薇薇分享,一个大男人做噩梦,还把它当回事说出来,必然内心藏了些恐惧,多别扭。

起初是模糊的,回想都有些吃力,次数久了,便熟悉那梦境。地点是寻不到的,那条狭长的巷子,窄得无法两人并肩,在深圳少说能找出上千条,但想来无一处在万米高空之上。

梦里,他拼命追赶一道人影,嘴里骂着脏话,终于到尽头,人影同那条巷子瞬间消失了。待反应过来,他已站在天台边缘,为时已晚,整个人跌入无尽的黑色漩涡中,一直坠落...直到醒来,头痛得要命,似乎真失重了。

“师傅,换个方向睡觉。”小马建议。

他试着调个头睡,噩梦倒解决了,因为失眠了。

“妈的,这群王八蛋一个个欠钱不还,搞得我日思夜想。”文毅凯骂道。

“师傅,你错了,要这么想。没有这些人,也就没咱们存在的必要了,要感谢这些衣食父母。”小马开导他。

两人共事一年多,不知不觉,小马变得能言善辩了。

刚从老家来深圳时,小马被偷了手机和钱包,做这行纯属过渡,以为来钱快,结果发现还不如踏实打份工。韩润迪安排两人搭伙,小马几次想走,文毅凯劝了下来,拍胸脯保证,会让他发财的。

后来周民答应帮忙,信息有了,效率翻倍,文毅凯又摸索出了些门道。每月到手的提成,一次比一次多,小马自然不走了。

去年中秋,小马父亲住院,文毅凯送他去汽车站。临别塞了五百块给他,告知放心回去,这期间提成和工资照算,小马眼红红地回:“师傅,别担心,我会回来跟着你干的。”

那是第一次,文毅凯觉得这小伙精明了,洞察出他的想法。


两人抵达电子厂时,雨也停了。

文毅凯留小马在车上,独自下车,踱步于路边,最后蹲在一棵粗壮的大叶榕底下,盯着那些湿漉漉的落叶,一只蜗牛沿叶脉爬行,他拾起一只枯枝戳它的触角,直至它藏进壳里。

起身,准备点起第二支烟时,小马跟了上来,陪他遛弯。

刚想问句车锁了没,小马已将车钥匙递给了他。

“师傅,少抽点。”

“他妈的,你比我妈还啰嗦。”

文毅凯虽这么回,小马还是总会叮嘱他。

溜达了一会儿,赴士多店买了两瓶可乐,文毅凯和小马坐回车内。

电台播着相声,两人都没听。

小马昏昏欲睡,文毅凯是精神的,叼根烟,等着欠款人打来。等待未必有结果,一半几率,过了约定时间,打去便关机,进去找,人也失踪了。问单位同事,有的打配合,告知请了假,有些把他们当流氓躲,只得无功而返,总不能住进人家公司吧。

今天这单他颇有信心,文毅凯的预感倒是准的,十有八九,不过是收回数额的大小罢了。

“来了!”文毅凯拍拍小马的肩膀,指了指,让他移坐后排。

文毅凯接起电话,落车,往前几步...电子厂门外,出现一位着工服的中年男人,微胖、秃头、戴副眼镜,是他们约的人。

“喂——这边!”他一边走近一边挥手。

两人碰面,男人探了探四周,怯怯地说:“不好意思,只有一千块。”

其实还未开口,文毅凯已预料,从那唯唯诺诺的眼神里读出来的,但这样的软柿子,最容易解决。

“不急,有个利息减免的还款方案,给您介绍下,跟我来。”他紧贴着男人,怕其途中溜走。

...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请男人坐进去,小马给男人递了瓶矿泉水。

文毅凯上车后,未锁上车门,开口介绍起所谓的优惠,让他一次性结清两万块,可以抹去几百块的零头。

“可我没钱啊。”男人对他说。

“真没有?”文毅凯反问。

“一个月工资才几千块,哪有钱啊,不能每月还一点吗?”

“那样还进来都抵掉利息了,兄弟,我是真心帮你。”

男人不说话了。

文毅凯锁上车门,道出真正要说的话,他向后座伸手,让小马把资料递过来。男人紧张起来,文毅凯问:“你在这儿工厂做了好几年了吧。”

男人点头。

“帮你问过了,做了这么久,至少可以预支两个月工资,不就有钱了。”

“你让我接下来喝西北风啊!就一千,你不要拉倒。”男人态度强硬起来。

“不知道接小孩放学时,你有没有看过,那些父母是老赖的,被人在门口拉了条横幅,上面写着某班某同学家长,欠债不还的?”

文毅凯取出两张A4纸,念起了男人女儿的学校和班级信息,停顿了一下,心想,周民真本事,连男人妻子因癌症过世的事情都调查出来了。

“要是这样,让你女儿以后怎么做人,你怎么面对死去的老婆?”文毅凯问他。

“我没办法啊,当初借钱就是给她治病,慢慢还不行吗?”

“不行!”文毅凯吼道,“你能等,银行等得了吗,律师等得了吗?等你被起诉,连工作也丢了。”

男人不语。

“我帮你解决问题,不是扩大问题,换成其他人来,直接到你工厂或者女儿学校里闹,你想想吧。”

几分钟后,男人开口答应了。文毅凯安排小马去工厂,监督他预支工资,明天一到账就汇过来,否则去他女儿学校挂横幅。

.......

数不清抽了几支烟,小马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朝他比了个OK手势。

回程时,他问小马午餐想吃什么,小马说不饿,那四个肉包子还没消化呢,赶去下一个地点吧。

“师傅,你下次注意点,好在他没录音。”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文毅凯总是心急,把‘银行’这样的违禁词搬出来用,懂行的人要是取证投诉他,小心害公司拿不到业务。

“你觉不觉得很残忍,那男人下个月怎么办?”文毅凯与他闲聊。

“搞不好他骗我们,就是有钱不还?”

小马所言属实,大部分欠钱的,尤其那些故意失联的,多半如此。但这种礼貌和你谈,打算一点点还的,文毅凯辨不出来。

他提高电台音量,方才烟抽得太多,口干舌燥,伸手指了下可乐,小马拧开后递来。

“师傅,我们算好的了,以前我小时候,隔壁村一个男人,欠钱不还,被高利贷找上门,知道人家怎么做的吗?”

文毅凯灌了几口可乐,听小马继续说。

“找了几只小猫,饿了它们几天几夜,把人装进一个大麻袋里,然后把猫...”

文毅凯一脚急刹,可乐瓶哐当落到驾驶位下,一连串气泡破灭的声音。

抬头一看,好在这次是在郊外旷野,附近无车。小马吓得也没往下说,刚想关心一句。

“小马,这话题以后别说了。”


韩薇薇推着购物车,步入日化区,从陈列架上寻着常用的洗面奶品牌,她俯身取走一支,“靓女,看下这个...”未待导购说完,她摇摇头。

毛巾、牙刷也要买,许久未去那边过夜,她留的那些日用品,牙刷起霉菌,洗脸的拿去擦脚,不无这种可能。

疑惑文毅凯跑哪儿去了,韩薇薇四处张望,最终见他揽了箱啤酒走来。真能喝,上周才为他添置过。

“家里有啊。”见韩薇薇在挑选牙刷,他说。

“你管我。”她回道。

韩薇薇将手放在他的腹部,拍了拍,浑圆的肚腩抖动起来,酒没白喝,估计下酒菜也没少吃。文毅凯配合她,将衬衫往后一扯,顶起肚子,“真肥了不少,像怀孕了。”

“那挺好,你不用羡慕人家了。”

文毅凯笑笑不语,推着购物车往熟食摊走去,寻些卤菜下酒。

韩薇薇跟在身后,以为刚才的话让他不舒服。但很快,文毅凯一看见那些食物,两眼放光,抓起一盒鸭脖和花生米,又拣了半只樟茶鸭,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是饕殄和烟酒解决不了的。

“要不要吃蛋挞?”文毅凯问她。

“要,但是要肯德基的。”韩薇薇回道。

文毅凯开起玩笑,说他身上也有两个蛋,等下给她吃。

韩薇薇翻了个白眼,她确实尝过,只在微醺时。醉了的话,她就坚决不做了,防的就是文毅凯一时大意,不做保护。

朋友建议她吃长效避孕药,有些男人坏得很,提前在避孕套上扎个洞,让你中招。韩薇薇对此放心,文毅凯虽行事粗鄙,在性事上,却格外尊重她。

她不要时,绝不强求;她要时,状态不好,也要偷摸服药配合;她高潮后,若不想要了,他就马上停下来。至于不戴套,强行做爱,印象中从没有过。

“为何上床时你这么照顾人?”那时,韩薇薇问他。

“啊?要是想我粗暴点,也可以试下。”

结果他回到那迟钝的状态,没听出她真正要问的。

......

两人抵达公寓,刚进门,文毅凯打开全部的灯,像个带课堂绘画归来的小孩,一脸兴奋,呈上去,在等待父母的夸奖。

韩薇薇环视屋内,是打扫过了,但将将能落脚的状态,乏善可陈。何况混了烟味的湿气,仍然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还是太臭了。”她给出评价,打开空调,开启换气模式。

落座后,未开电视,她翻看起茶几上那几沓资料,下面压着几本书,多与催收相关,翻开一本谈判法则,韩薇薇笑了起来,全是笔记,蛮认真的,找文毅凯去给爸爸帮忙,不失为明智之举。

“字倒是写得好多了。”她仔细端详,至少比放在花里的那些贺卡要好。

“不是我写的。”文毅凯蹲在冰箱前面,正收纳食物。

“难怪。”

“那些都是周民寄来的,帮忙画好重点,总结了话术。”

“你俩关系真好。”

“可不是,除了你,其他不分的。”文毅凯回了句。

“别扯上我!”

她恼了起来,自己又不是文毅凯的私人物品,从茶几下方取出一盒七星爆珠,点起来。

文毅凯脱去一整身衣服,坐到她旁边,打开电视,也取出一支七星,尝了几口,一股香精味,像在吃牙膏,他不喜欢,马上掐灭了,抽起他自己的烟。

“有那么热吗?”见文毅凯一丝不挂,她问。

“中午开车出了点意外,可乐洒得哪儿都是。”

“你车技也太逊了。”韩薇薇笑话他。

文毅凯过了一轮电视频道,最后停在点歌台,跟着音乐录音带,哼唱起来。将手抚在韩薇薇肩上,不顾自己那身汗,将她揽在怀里,韩薇薇假装拿烟头烫他的腿毛,逗他玩。

屋内的几百种怪味还在,蟑螂不过躲进了家具与墙壁的缝隙中,体内的倦怠仍未卸下,但文毅凯格外珍惜这样的夜晚,一月至多几回。有韩薇薇在时,那些梦魇就消失了。

他不贪心,不强求她搬来同居,人家放着高档社区不住,跑来这租的小公寓干嘛。

“太累的话,就看会儿电视,不做了。”韩薇薇关心他。

“才不累,吃东西吧,等下蛋挞凉了。”

文毅凯打开餐盒,赴冰箱取酒时险些绊倒,他将啤酒放到茶几上,马上扯了条内裤穿上。膝盖跌伤无所谓,伤及下面就糟了,若这点儿优势都没了,韩薇薇再无理由来这儿了。


立夏将至,临近傍晚,湖面镀了层金光,与沿岸的噪音共振,湖水荡得一晃一晃。几个学生立在岸边,先吃烤肠,然后拾起石子,朝水面扔去,一下...两下...三下...石子没入湖中。

文毅凯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望着他们,今天毫无收获,难掩烦躁。否则会上前互动,那玩意他擅长,从前周村就有条小溪,自小玩到大。

一刻钟后,小马从士多店归来,拎着袋东西,一盒芙蓉王,两支飞鱼脆皮。撕开包装袋,开始融化了,赶忙给文毅凯递去。

他接过雪糕,咬下一大口,拾起掉在T恤上的一块坚果脆皮,塞进嘴里,舔了舔指尖上的巧克力。

许久未来洪湖消遣,做快递员那阵,负责的区域靠近这带,每天都途经。夏天,大伙儿扎堆来这里赏荷花,他也不例外。曾带韩薇薇来过一回,她嫌车位紧缺,又被蚊子叮得满腿包,说什么也不来了。

下午来附近收债,钱没要到,人不知躲哪儿去了,故地重游,倒是意外收获了。

“别担心,今晚我去他家门口堵下。”小马对他说。

“不行!”文毅凯叮嘱道,“那家伙来硬的,你别擅自行动。”

“好!我知道了。”

小马其实没那意思,不过找个话题,缓解他的焦虑。

文毅凯吃掉最后一口冰棍,木棒含在嘴里,借那话琢磨着。

待他自己钱存够,迟早会离开这一行,去搞门踏实的生意,需是规模大点的,不然还不如继续做这行。那时,小马就要出师了。但搞不好小马更早走,攒个十几二十万,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不也挺好的。

“试下也不错,这单以后你自己跟,要回来都算你的。”文毅凯提议。

“啊?”

小马紧张起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安排,觉得师傅今天颇为古怪,不会想另谋他路吧,但老板就是他未来岳父,应该不会。

“你比我聪明,更适合这行,”文毅凯继续说,“我是越做越没劲了。”

“师傅,不跟着你,我也没意思。”

小马拆去烟盒的拉线,给他递去一支。

几支烟的工夫,余晖消失在湖面上,早熟的几支莲蓬垂下头,岸边的学生也散去了。文毅凯拍下小马的肩膀,“继续干!咱们都挣大钱。”为那失言善后。

两人返程,送小马回家后,文毅凯朝东门一带驶去,每每动摇时,便需韩薇薇给他打一针强心剂。


晚间八点,文毅凯独自坐在她家楼下的麦当劳里。方才去电,韩薇薇正和两位同事,在写字楼附近用餐。

无妨,不过想见下她,聊聊天。可文毅凯似乎算准了时机,想让她第一时间听到那消息。

他点了两份三件套,其中一杯饮料未动,刚好留给韩薇薇。

狼吞虎咽地连吃两个汉堡,连沾到油纸上的酱料也一并舔掉。餐盘里剩下一堆薯条,透过玻璃墙,他望着店外来往的行人,开始蚂蚁搬家,每经过一人,就抓起一根塞进嘴里...所剩无几时,他拿起饮料,不知不觉喝完了。

盯着对面那杯,将自己的吸管插进去,站起来,双手撑在餐桌上,俯身低头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抬起头时,韩薇薇已立到桌边,见到这怪异的举止,她皱着眉,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喝饮料。

“先去点杯喝的给你。”

“不用,我不渴。”韩薇薇坐下,将那杯可乐移至对面。

“今晚去我那边吧。”文毅凯提议。

“我来那个。”韩薇薇回道,文毅凯从没记住过她的生理期,难怪准备了一杯冰可乐给她,还是喝剩的,想到这里,哭笑不得。

“抱着我睡也好啊,刚好帮你揉下肚子。”

“不要,又没痛经,倒是你老是把被子都抢走。”

“唉,”文毅凯叹了口气,“今天特别...”他没往下说,手机铃声响起,接起不久,兴奋地吼了起来。

韩薇薇也掏出手机,过了眼时间,想看的偶像剧已开播,是赶不上了。但早上睡过头,着急出门,好像忘了补充猫粮,糟糕,那只猫和文毅凯一样能吃,搞不好要饿晕了。

“我先回家...”韩薇薇对他说。

“生了!”

“什么生了?”

“周民生了,”文毅凯马上改口,“不对,是他小孩生了。”

“你要说的是他老婆生了吧。”

文毅凯也不管那措词了,脸上的阴翳霎时全无,连韩薇薇追问新生儿性别时,都迟了几秒才回答。

“儿子。”

“都说男孩像妈妈,挺好的。”韩薇薇准备离座,“我要先回家喂猫了。”

“别回家了,和我过去看看吧。”

“现在吗?”

文毅凯一想,还是明天好。现在选个礼物,再驱车赶去,抵达要半夜了,没抱会儿那小家伙,就需返程。搞不好也睡了,没法逗他玩了。

韩薇薇唤他...待文毅凯反应过来时,她已行至几米外,他追了上去。


周民起身,拉上窗帘前,探了眼外面。

景色与来时并无不同,医院扩建,新楼尚未竣工,围着一圈绿网,细黄的尘土漂浮在阳光下。可于他而言,期望一家三口出院时,万物皆被净化,能仁慈地将他置于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他刚坐下,又离座,赴走廊洗干净手。

回房时,隔壁床的家属和他打了声招呼,周民点下头,坐回板凳上,继续削起苹果。

视线却一刻不离床上的付佳欢,她应在闭目养神,未睡去,否则会有些轻微的呼噜声。

左手慢慢转动,果皮随刀一点点退去,最后精准地落在垃圾桶内。他将苹果放在不锈钢饭盒内,一分为四,去核,最后改成易入口的小块。动作已然熟练,年初产检时,医生叮嘱付佳欢,孕期便秘多吃猕猴桃和苹果。此后,周民便承担起这个工作。付佳欢也是善变的,今天去皮,明天又改成带皮吃,周民每次各准备一份,她拣剩的,他来吃。

一帘之隔,传来动静,临床来了位访客,老人家见到那刚出生的女婴,笑得合不拢嘴,用家乡话唱起儿歌哄着。

付佳欢睁开眼,躺坐在床上。周民递水,她喝了口,接着从桌上戳起一块苹果吃。看了眼旁边的婴儿床,未等她问起,周民已交代。

“宝宝开始照光了。”

“好。”付佳欢点下头,继续吃苹果,戳起第三块时,隔壁床那位老人家突然掀开帘子走进来,一脸好奇。

付佳欢和周民对视一下,他心领神会,主动和那老人家说明情况。他们生了男孩,因为黄疸偏高,需要蓝光治疗。

老人关心了两句,被隔壁那对夫妻叫了回去。

周民起身把帘子掩上,坐回床前,扶着付佳欢的手,垂下头吻着。

前夜临产时,她爸妈也在,宝宝很乖,没折腾付佳欢多久,就顺利出生。初见那一刻,小小一个,皱巴巴却格外软,周民不敢抱,生怕用力点,弄疼了他。

皮测后,怀疑是溶血性黄疸,建议再做检查。付佳欢妈妈一听,吓得哭了出来,然后在病房和亲戚聊了半个多小时电话。付佳欢发脾气,让爸妈马上离开,独留周民在此照顾,也不许任何亲戚来探望。

两人产检时,已被告知过因血型,有产生溶血的可能。周民私下打点了红包,查了资料,不忘给付佳欢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

可真发生时,他们都慌了。周民的慌,先藏起来,付佳欢难受时,他要冷静;待付佳欢好转,他再显出来,换成她来安慰他。

昨天采血时,望着针头刺进小小孩的大腿根部,被扎针的倒哭了没几声,就消停了,周民却止不住流泪。回房时,付佳欢见他眼红着,刚想开口扯个话题闲聊,也跟着哭了。

“对不起,让你这么辛苦。”那时周民坐到床边,握起付佳欢的手。

......

午后,周民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好一会儿,他本想离座,赴走廊上接。

付佳欢说没关系,知道是文毅凯打来的,多半已到医院。昨晚,她主动问起来,周民有没有告诉他,孩子出生的事。周民说没有,等治疗结束,出院再说。

付佳欢让他打过去说一声。这种时候,文毅凯来下也好,老朋友见面,也能解下他的压力。

周民报出房号,挂掉电话,不由紧张起来。生怕文毅凯一出场,惹得付佳欢不高兴。虽然她上一秒说没事,保不定下一秒变卦。

周民将帘子掀开,立在床尾,等文毅凯一推门进来,就把他带去走廊上,在那儿告诉他具体情况。

不对,应该站到门外,想到时,文毅凯和韩薇薇已推门现身。

周民往前一步,竖起手指,刚‘嘘’了一声,已被文毅凯搂住了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

“好啊,你小子!升级当爸爸了。”文毅凯对周民喊道。

“恭喜!恭喜!辛苦了。”他满面春风地对付佳欢说,语气似领导来巡视。

文毅凯目光落向婴儿床,空着,仅一床抱被,刚纳闷起来。

“抱去打疫苗了。”周民解释。

韩薇薇问起小孩的名字,周民望着付佳欢,两人光担心黄疸的事情,还没定下最后用哪个名字。

“那叫小周民吧,既然是男孩。”文毅凯将手中的红色礼袋递给付佳欢,“猪年生的,叫小猪也可以。送你们的!”

付佳欢取出盒子,打开,一条红绳,挂着足金的长命锁吊坠,拾起端详,正面刻着一只生肖猪,翻到背面,看到永保平安四个字,又红了眼睛。

周民见状,将文毅凯带出病房,请韩薇薇留下陪她。

两人离房后,文毅凯一脸疑惑,问道:“咋了,还没聊几句呢。”

“带你去看我儿子,你不想看?”周民反问。

“啥啊,我还以为刚刚说错话了。”

周民带着文毅凯往新生儿病房走去,刚要步入走廊,护士台的人叫住他们,周民上前表明来意。

最后停在治疗室外,他俩立在玻璃墙外,屋内一排保育箱,有的遮上了布,几台启动的发出蓝光,两位护士正在看护。

“在那儿。”周民指着倒数第二个,对他说。

“早产吗?”文毅凯问。

“不是,”周民思考怎么解释,“黄疸太高了,要照一阵子蓝光,然后就没问题了。”话落,他想千万要这样,如能平安出院,他愿以后...怎么样都行。

文毅凯愣了下,然后立刻问周民,治疗贵吗,钱够不够。周民说钱没问题,文毅凯继续追问,怕他不好意思开口。

“妈的!都说了没问题。”周民被问烦了。

“知道你心里有数,等出院告诉我,我再过来。”

“好。”

文毅凯再想,方才在房间时果然说错话了,小名千万别叫什么‘小周民’,那寓意也太差了。

文毅凯端起盘子,将最后一口拌着卤汁和辣椒的米饭送进嘴里。

未待咽下,起身赴店内,扯下一个塑料小杯,接了点水...折回桌前坐下,点起一支烟,等待对面的小马吃完。

    小马总把猪脚饭里的那块肉卷,留至最后,他觉得最好吃,但每例仅标配一片。文毅凯没看出来,不然会直接给他额外点一盘。

大暑已过,店内冷气开放,挤满了几批食客。刚刚小马提议换一家,文毅凯说罢了,坐外摆区域更好,无需与人拼桌,还能抽烟。

他将烟灰弹进一次性杯中,那不是他的习惯,从前就落到地上。每次小马见他掏出一支烟,默默代劳,取个小杯作临时烟缸。

“书没读多少,人倒讲究。”

文毅凯起初总这么说,后面知道小马母亲的工作,在老家县城做环卫工。渐渐地,文毅凯也不乱丢烟头了,烦躁的时候例外。

小马吃掉最后那块肉卷,文毅凯指了下桌上的芙蓉王,他摇了摇头,腻得反胃,离座去旁边的便利店买饮料...回来时,文毅凯打着电话,没说几句就挂了。

“师傅,走吧。”小马递上一瓶可乐。

两人启程,近晚上七点,工作尚未结束。上次赴洪湖那带寻的人,小马记在心上,未告知文毅凯,独自找了两个月,有了进展,挖出新住址。

小马身体晃来晃去,跟唱电台里的音乐,将手里的饮料瓶当成麦克风。

文毅凯将空调温度调至最低,希望能克制几分小马的燥动。

“别唱了,难听!”

“师傅,你唱歌更难听。”小马继续说,“今晚我们一定大获全胜。”

文毅凯不语,点起烟。

他记得那位欠款人,初看资料上的一寸黑白照,平头浓眉,颧骨宽得吓人。电话试探时的语气,难掩嚣张。

临近月末,这单的催收时限将至,他不抱希望,但不愿打击小马的积极性,权当练手,去会会就好,千万别惹出事来。

“师傅,快到了!”

“我知道。”文毅凯瞥了眼车载导航。

红灯转绿,驶过路口...停到路肩上,他拉起手刹,不急着下车,灌了几口可乐。

文毅凯的手机铃声响起,方才他让周民到家后,第一时间回电。

小马倒醒目,不唱了,调低了电台音量。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咿呀的几声。

文毅凯吹几声口哨,逗他玩儿,“叫叔叔!快叫!”文毅凯自然知道两个月大的婴儿,还不会说话。

“好!先这样。”

这通电话来的正是时候,文毅凯满脸笑意,比那汽水更解乏,与烟草的疗愈作用相当。

“师傅,你也是时候当爸爸了。”小马对他说。

“还不是时候。”

“哦。”

文毅凯未隐瞒,那是真实想法。莫说钱还没赚够,就是赚够了,也不行,要等彻底离开这个行业,一点边儿都不能沾。他承认,那多少带点迷信,但周民和韩润迪都是样本参数,实验结果就摆在那儿。

韩薇薇母亲患癌过世...周民小孩一出生就住院了十天,万幸如今健康。

那他呢?他的报应会是什么,如果只是做噩梦,也太轻了。


两人下车,这回师徒对调,小马踩过点,由他带路。

穿过一排居民楼,最后转入巷口,虽无路灯,两边窗户透出的光,照亮了整条小路。不知是空调外机漏水,还是某户晾着刚洗的衣服,一滩水积在中间,一滴一滴还在落下。

途经时,两人侧身躲过去,脏水还是落在文毅凯的脖子上,他往前几步,抬头望去,模糊一片。

“师傅,到了。”两人抵达一栋五层的自建楼。

文毅凯灭掉手里的烟,点点头。

小马刚要走进楼梯间,文毅凯按住他的肩膀,将手里的公文包递去。让小马这回先打配合,下次再独挑大梁。

“啊?”小马见他临时变卦。

“他妈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文毅凯吼道。

上至三楼,扫一眼墙壁上粉刷的房号,停在左侧一户。独一扇薄薄的木门,无猫眼,隔音极差,屋内的电视声传入耳际。

文毅凯轻敲几下门,“你好!楼下的!”

门未开,但片刻后,脚步声临近,意外传来一个女声,“谁啊?”

“楼下漏水了,我带师傅来看下你家厕所。”

没动静了,文毅凯紧张起来,从大脑中检索一个合适的话术——周民告诉过他的,租户不得不配合的人。

他继续敲了两下门,“我是房东,前几天和他说好了,你开门吧!”

门打开了,仅一拳头的缝隙,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半张脸,屋内远远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在问谁啊。

文毅凯猛地将门拉开,险些撞倒女人,冲了进去,小马从一旁跟上。

等文毅凯回过神来,屋内一位赤膊的男人已操起脏话,问他俩在搞什么。

女人从门边回到客厅,揉着被他撞到的手臂,附和男人。男人反凶了她几句,骂她蠢得要命,上个厕所的工夫,就随便放人进来。“给我回房待着!”

女人经过文毅凯时,瞅了他一眼。

小马从包中,取出一张复应件,贷款时签字和按指印的那页,递给男人。

“他妈的!”男人将纸扔到地上,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老子欠的钱多了,你们报警啊,敢吗?”

文毅凯拍下小马的手臂,让他别说话。

“兄弟,东躲西藏你也很累吧,不停换号码,搬家。”文毅凯掏出一支烟,给男人递去,“你先处理一部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

他替男人点起那支烟,毋需多久,男人抽完这支烟,就带小马离开。待教学结束,他们仨都能松一口气。

“处理你个头!肏你妈的!现在就报警抓你们,看下谁怕谁。”

“今晚真对不住,不打扰你了。”文毅凯给小马一个眼神,准备离开。

“肏你妈的,老子怕过谁!”男人还在骂。

“开口闭口你妈的,你没妈吗?是野种吗?”小马回了一句。

“想打架吗?”男人踹了一脚茶几,几个玻璃器皿哐当地响了起来,站起来,略过文毅凯,瞪着小马。

“兄弟,真对不住。”文毅凯示意小马往门口走。

“你个死扑街,有你死的那天。”小马狠狠地骂道。

男人上前,扯住小马的袖子,挑衅他。

“你敢再说一句?”

“说你呢,死扑街。”

“你他妈的!”男人一脚踹到小马身上,两人扭打起来。

“师傅,你先走吧。”

文毅凯试着在不伤及男人的情况下,将两人拉开,结果自然徒劳。卧室里的女人听到动静,开门又关上,习以为常。

罢了,文毅凯用头使劲撞了下男人的腹腔,“我肏!”男人吼了句。

文毅凯捡起地上的公文包,拽着小马离开。

开门时,男人追来,手里抓起个烟灰缸砸了过来,本要砸小马,文毅凯将小马顶出门外...烟缸正中文毅凯的左后脑。

痛觉延迟了,听觉也延迟了,脑脊液渗出,只剩下一片空白。


水沸腾了,一条细长的白气从壶口冒了出来,加上两人手里燃起的烟,屋内升起三柱香。

片刻后,韩润迪沏好了一壶大红袍,添入两个茶杯中,将其中一杯移至文毅凯面前。

“自己来。”文毅凯朝茶几叩了两下。

韩润迪端起茶杯,抿了口,闷泡过头了,茶叶是好的,手法的问题。

都说岩茶要高冲低斟,他没这么讲究,但知道文毅凯懂茶。怪了,一个农村的年轻小伙,什么品种都尝过,也能说道几句,应酬时,关于茶烟酒的话题信手拈来。

文毅凯未喝茶,又点起一支烟,数不清第几支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他占掉大半。逢人都劝他,养伤期间少烟,利于康复,那话带点艺术,没用‘不烟’,知道他做不到。

何况伤得并不严重...

住院近十天,只在急诊那晚,做了清创手术,没缝针,未开颅。之后几日躺着,吃药输液,脑袋不肿了,耳道和鼻孔也不再流出透明液体。

他闷得慌,医生来巡房时,他问什么时候出院。才得知家属交代过,要给他做一套全身检查,有两个项目排队至下周。那家属自然不是韩薇薇就是韩润迪了。

直到今天下午,文毅凯不管了,午睡醒来,回了公司。

他准备先去找韩润迪,告知事情经过,了解下这期间的经营情况,再请大伙吃餐饭,正式回归。

事实上,他住院期间,韩润迪招呼小马喝了两次茶,已问清一切。

小马主动揽责,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罪不至此,于公司没什么影响,韩润迪只扣了小马半个月工资,当给文毅凯的医药费了。

......

韩润迪掀开盖子,要将盖碗里的茶叶清掉,文毅凯起身想帮忙,他摆了摆手。

“安心养伤,别这么操劳。”自然指的不是冲茶这类小事。

“我没事了。”文毅凯说罢,扭过头,把愈合中的伤口对他露出来。

韩润迪未抬眼,从茶几下方取了一罐胎菊。心想,不错,清肝明目,为这年轻人降下火。

“我明天就可以返工了。”文毅凯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等那些检查做完,再谈吧。”

“啊——”文毅凯诧异道,几天他都待不住了,还一百天。

“公司还有我。”韩润迪对他说。

并非质疑韩润迪的领导能力,但文毅凯认为在公司这一年半,业绩更好了。用的人是比之前多,给上游的回扣也是,他自信是值得的。

韩润迪递来一杯菊花茶。

“谢谢韩哥。”

“叫叔叔吧,现在和你在谈私事。”

“好。”

“第一次薇薇带你来办公室时,介绍你帮我,我其实不看好,觉得你有些戾气,太浮躁。”

韩润迪见他想要开口,“先听我说完,出乎意料,你做的很不错,相当不错,比我好。”

“没有没有。”

“当然,我单指催收这一件事,但是典当、放贷,怎么打点关系,和同行打交道,这些你会吗?”

文毅凯摇了摇头。

“差不多,你要学了,不要总和小马那些人待一起。人不够,多找几个;教不会的,就换掉。见下不同的世面总不坏。”

文毅凯拿起那杯茶,吹了老半天,抿了口,依然是烫的,放回茶几上。

韩润迪接起一通电话,应是谈些好事,虽面不改色,左手拇指却一直抚着食指上那枚玉戒。文毅凯听韩薇薇讲过,那是她爸赚到人生第一个百万时,带全家去东南亚旅游时买的。帝王绿的种水,韩润迪懂玉石鉴定,应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你看,”韩润迪挂掉电话,“你们帮我追回来十万,咱们最多拿两成,然后分给外访的、电催的,最后到我手上有多少。”

文毅凯不语。

“帮我炒股的朋友,我放三十万在他那里,现在翻一番了。”

“叔叔,我好好想想。”

“你安心养伤,等想明白了,再回来也不迟。”他点起烟,也给文毅凯递去一根。

“要是我..不回来了呢?”文毅凯试探道。

“你做别的行业,也没问题。”韩润迪笑着答道。


文毅凯离开办公室,终究辜负了韩润迪的心意,那杯胎菊浅尝即止。

他依次去了几间办公室,先进了最小的一间,两个女职员坐在电脑前,见他进来,凯哥的叫着,关心他的伤。

文毅凯盯了眼电脑屏幕,是八月新发来的一批单子,身份证复印件汇总在一个文件夹里。她们正挨个查看,碰见有谐音笑点的名字,或是照片古怪的,就会聚在一起笑。

有好几回,她俩提议,要文毅凯带她们去惠州玩,见见那位一直带她们的老师。那可不行,真带她们到访,付佳欢更讨厌他了。

他退出办公室,进了隔壁那间,外访组的人都出去了,他一不在,懒散了点,靠墙的那面白板,写的目标,停在了上月。

打电话给小马,让小马收工后,先回公司,今晚两人聚下。

位置选在一间旋转餐厅,文毅凯和韩薇薇去过,出品不错,能够俯瞰深港两地的夜景。那时和小马提及,他说有机会也要去试下,如今作为出师宴,再合适不过。


七夕那日,恰逢周末。

韩薇薇醒来时,探了眼枕边的手机,刚过九点,她想在这栋住宅楼里,半数人和他们父女俩一样,周末始于中午。

她睡着回笼觉...半梦半醒间,手机振动了好一阵。起床气有了出处,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接起电话后,她发起脾气。

“搞什么!不知道是礼拜天吗?这么早打来!你不用上班,我还要上...”

“你继续睡,晚点联系。”

哪知没等她说完,文毅凯就挂了。

韩薇薇这下不睡了,洗漱后,躺在客厅那张沙发上,未看电视,担心动静吵到爸爸。

微波炉热了个速食猪扒包,待咖啡放凉的间隙,将那只布偶猫抱在身上,逗起来。

她给这只小公猫起名——Ben。还小小一只时就养在身边,大学毕业至今,应是四周岁了,按照猫龄,比她还大。

那时和某任男友逛宠物店,韩薇薇一眼相中了它。男友心水的其他小猫也不错,有只毛色雪白的看着贵气,还有只泪眼汪汪一直冲两人喵叫。

Ben卷缩在角落,背对着他们,毛发脏脏的。她让店员将它抱出来,露出正脸的瞬间,韩薇薇感慨,好酷,似戴了副黑色面具,露出灰蓝色的眼睛,小爪子都懒得抬起来,慵懒又傲慢。

她一开始叫错了品种,以为是暹罗,店员说是重点色布偶,越养越好看。

“丑死了。”男友那时质疑她的品位。

“你懂什么,那些猫遍地都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店员未骗她,几年下来,Ben的毛发渐渐加深,如今近似奶茶色。蓝灰色的胎膜褪去,眼睛有神多了。因小脸那一圈黑色毛发,总被爸爸形容成煤矿里跑来的野猫。

文毅凯初次见它时,就直呼它小黑,韩薇薇纠正了几次后,就随他叫了。

“和我脸一样黑,肯定因为我,你才养它。”

听他这么说,韩薇薇懒得解释,确实有共同点,一样能吃。

她上月带Ben去宠物医院,做体检,就是害怕吃出胰腺炎来。好在没什么问题,也有她的疏忽,有时外出过夜,忘了添猫粮,饱一顿饥一顿的。

韩薇薇将Ben放回猫笼里。笼子至她肩膀高,有三层空间,虽变胖了,也够它住着。

原先更自在,只有小小一个猫窝,整个家都随它活动。直到前年,爸爸交往的一任女人,逗它玩时,被挠伤了,Ben的好日子到头。

自去年入夏后,爸爸不带女人回家了。

虽未明说,韩薇薇已猜到爸爸在其他地方置业了,估摸比这里住得还舒服。未见过那位女人,但韩薇薇能想象出模样,亲和、顾家,与去世的妈妈一样,烧一手好菜。替爸爸选的那些衣服也不错,注重面料和版型,不是一味追求品牌。

待什么时候生下个儿子,爸爸就更少回这了吧。


午餐过后,父女俩相继外出。

爸爸临走前,立在卧室门口,问她晚上去那边吗?韩薇薇点点头,对着梳妆镜戴上另一只耳钉。

“别对那小子太好了。”

韩薇薇不语,借那话思考着,除了将文毅凯介绍给爸爸一事,并无其他实质性的帮助。倒是文毅凯,舍得给她花钱。

这副耳钉,就是那天在商场里送她的。

置办新生礼时,文毅凯跑去了卖钻戒的柜台,怂恿她看下,韩薇薇转移话题,说手指太短,戴戒指不好看。她逛了逛,试起旁边一对钻石耳钉,主石围镶了一圈碎钻,近似于雪花形状。

“这个一起买了。”

她才刚戴上,文毅凯看了一眼,转过头就喊买单。

事后,韩薇薇有些生气,问买之前怎么不过问她的意思。

“知道你喜欢,不然试都懒得试。”

这倒被他说中了。

韩薇薇离开卧室,赴约前,又检查了一遍猫砂盆,添了些猫粮。探了眼Ben,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一团金棕色的雪球,真能睡。

说不定它有时也会生气,像猫主人一样,需要陪伴却不明说。


走出单元门,行到路肩的那几步路,韩薇薇额头已冒汗,感慨这天太热了。

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七夕快乐。”

文毅凯递上一束花,韩薇薇看了眼,那束红玫瑰上竟落了好几处烟灰,再一想送花的人,也不怪了。

“干嘛不在家里待着?”韩薇薇抱怨道。

“等下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找个沙滩散步。”文毅凯报出地点。

“发神经啊,热得要命,我才不去!”

见她脸颊气得发红,文毅凯前俯,想要吻她,自然被拒绝了。

韩薇薇估摸,周末又是过节,和他一样有闲情的人应该不少,在那海滨公园寻个停车位都要老半天。再者,出门前怎么不说,她可以涂多几层防晒霜。搞什么神秘,如果是向她求婚,就把文毅凯扔到海里去。

“你别生气了,”文毅凯解释起来,“上次,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急救时就在想,还没和你去过海边,好可惜。”

“不要,我早去过了。”

“好,那不去了。”文毅凯停顿了一下,“现在可以给我亲了吧。”

韩薇薇将手里的花扔去后排,抱住文毅凯。

花束砸到了座椅上,花泥的水渗了出来,几片花瓣飘起很快又落下,可两人都无缘见证这一幕。他们一直吻着,交换彼此的孤独,对自己那份太苛刻,却任由对方的在体内发散,获得一种极短的理解,却弥足珍贵。


几下工夫,文毅凯喝光了汽水,一个响嗝,攥着那冰凉的玻璃瓶,还不舍放下。

他倚靠着桌沿,T恤卷起,整个肚皮敞着,这被韩薇薇嫌过的习惯,他改了,如今在海边,倒显得保守。

头顶的遮阳伞盖住他身体的一半,方才被汗水浸湿的腹毛,一侧被阳光熏干,渐变成金色;一侧还卷曲着,黏在身上。没办法的事,他已无法再往里挪下,一顶大伞下挤了三伙人。

韩薇薇坐在他后方,摆弄一台新款诺基亚,前后都带摄像头,她拍了张文毅凯的背影,懒散的坐姿太难看,马上删掉了。隔壁那对情侣,同他们一样,人手一听汽水。一家三口,父亲暴露在外晒太阳,留母女俩纳凉。

“走吧!”韩薇薇戳了下他的背脊。

“回去吗?”他扭过头问。

“你不是说散步吗?”她不愿多留,速战速决。

两人刚起身,附近觊觎座位已久的几人跃跃欲试,准备加入抢凳子游戏。

他们牵起手,往海边走去...的确并非散步的好时机,两人的动线如蛇行。

为了躲避几个打排球的人,韩薇薇一脚陷进了两个小孩刚堆起的一座沙堡,其中一个委屈巴巴,另一个瞪着她。

她更恼,右脚进了满鞋子的沙,却无暇顾及,先苦笑着向他们道歉,几句安抚不起作用。

“没事,我们一起搭座更大的。”

文毅凯蹲下来,陪他俩玩起沙。

韩薇薇立在旁边,拿起手机,本想发条信息与朋友抱怨,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她默默行至远处,为仨人拍了张合影,太投入,险些被几位抱着游泳圈往岸上跑的中学生撞到。这次换成其他人,向她致歉。

她正想着待会怎么找文毅凯算账,一阵海风吹来,海水的咸腥压住了内心的骚动,在皮肤上留下盐分。她不讲究了,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我第一次来深圳,就是到这儿。”文毅凯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坐回她身旁。

“和前女友吧。”她猜测。

“不是,和朋友。”

“还有什么朋友,不就是周民。”

韩薇薇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若非阳光太毒,真想这样待一下午。目之所及,是无数人驻足、行走、与跑动的身影,整片沙滩变成一座博物馆,每个人既是陈列的展品又是游客。

“看吧,来这里待会多好。”文毅凯说。

“那是因为和你来。”她回道。

韩薇薇早已腻味这个景点,每隔几年却总要来一次。

最早是海滨公园刚落成时,一家三口出游。那时,她和妈妈嫌又热又晒,爸爸倒兴奋。未在海边休憩太久,最后登塔,俯瞰海景。

她指着港口停泊的那排游艇,开玩笑,让爸爸以后买一艘送她。爸爸那时回,让她未来丈夫买。

后来有任男友带她来过,骑水上摩托,在船舱里吃甜品。然后避开其他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想让韩薇薇帮他口交。她不愿意,发了脾气,那次过后,她就提了分手。

朋友刘婷一次生日会也在这边,那次在水上乐园,一个男生教韩薇薇游泳。后面成了男朋友,应是历任里最帅的一个。

但很快,他同这海边的风一样短暂,不足一月,匆匆离去。

......

两人起身,文毅凯牵起她的手,缓缓向海边靠近,沙粒在两人掌心间来回摩擦。

一片海浪卷起,韩薇薇脚上的帆布鞋彻底湿了,她脱了下来。文毅凯拾起她的鞋袜,继续前行。

“回去吧。”韩薇薇提议。

“好。”

文毅凯转身,发现一块埋在沙下面的小石子。不远处拾贝的几个小孩太粗心,竟略过了这块灰黑色带白纹的鹅卵石。

他将勾在右指的那对鞋子换边,捏住那块石头,弓步,朝海面掷去,太久未打水漂,未有从前的效果,激起水花后,就没入海中。

儿时在周村,这游戏有一阵是他的最爱,却更像无可奈何的选择。

从记事起,文毅凯就不断换着城市生活,妈妈工作到哪儿,就带着他到哪儿。三岁半前在广州,后面在益阳娘家待了几年。最后是郴州市区,妈妈在那里的沐足店认识了继父,一年后,七岁的他来到周村。

他不会讲郴州话,却有几分傲气,觉得村里的人都是乡巴佬,他是从城市来的。

那自然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同村几个大他几岁的小孩,起初带他玩,后面怂恿他偷家里的钱,去小卖部请客。他若拒绝,就合伙欺负他。

文毅凯便不和他们玩了,空闲时独自跑去那条小溪打水漂,直到某日,周民发现了他。

“喂——”周民喊他。

“咋了?”

“你看看你,裤腿全是泥。”

文毅凯看了下,刚刚玩得太投入,踏进了一滩泥洼里,偏偏那天穿的是入秋新买的裤子。他把将被妈妈责骂的怨气,发泄到周民身上。

“真多废话,瞎管闲事!”

在那之前,文毅凯是嫌周民的。好几次两家人一起吃饭,周民都是呆呆的,话都不说一句,玩不到一块去。

偏偏大人们出奇喜欢周民,白白胖胖惹人怜,不搞破坏,安安静静在旁边看连环画。“这孩子真懂事。”当真为他量身定做的夸奖。

文毅凯让周民加入游戏,飞石子到河里,数弹跳的次数,少的请喝饮料。

结果周民根本不会,扔石头力气太大,全部扑通一下落入水中。教也教不会,文毅凯不高兴了,真没意思。

“你咋啥都不会?”他埋怨道,“难怪没人和你玩。”

“你不是在和我玩吗?”周民反问。

这话把文毅凯逗笑了,他问周民用郴州话怎么骂人。周民说了几句,文毅凯说不对,这些他会了,让周民教他最脏的那种。

“你学这些干嘛?”周民不会那种。

文毅凯坦白老是被几个小孩欺负,下次要骂他们。

“只是骂他们没用!”

周民让文毅凯拾起溪边那些石头,找最大的捡,装进口袋里。

返程,他俩绕路去小卖部,找到那几个小孩,果然他们看见文毅凯,就骂他是个野种。连旁边的周民一起骂,骂他太监。

两人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石头,往几个小孩身上砸去。周民专门对准人家的脸、胸口和下体。他们想捡起石头反击时,文毅凯就砸人家的手。

“你不怕弄伤他们?”事后,文毅凯问周民。

“最好砸死一个,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

周民那时是这样回的,自此,文毅凯也把自己和周民视作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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