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沉思录Ⅲ·卷九(1)

    莱利乌斯与西皮阿的友谊

    范尼乌斯:莱利乌斯,您现在已经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尽管人们都知道阿菲瑞卡努斯也曾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如今人们对于您的注视似乎更多一些。阿替利乌斯和加图都曾经得到过“智者”这个头衔,但是我们对于您所获得的“智者”荣誉也同样不曾质疑,因为那确实是您应得的封号。虽然你们三位都拥有“智者”的称誉,但是你们受到加封的原因却各自不同。阿替利乌斯精于民法,加图不仅拥有睿智和丰富的经历,他还在公共场合和元老院做过许多精彩的讲演,这些都是前两位“智者”获得称号的理由。然而您的荣誉却更加不同于他们,这个称号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随便加封与您的,这是您的天赋与努力的结晶,也是有识者对您高贵品格与聪慧智力的肯定。您的地位已经可以与苏格拉底相媲美。

    在那些对“智者”有着严格规定的批评家眼中,甚至连“七贤”这样的人们也配不上这个称号。由此可见您在人们的心中位居在何等崇高的地位,这样的地位让您如同圣人一样,即使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智者”的美誉也都不会改变。在大家眼里,您是个十分守约的人,然而却没有参加占卜家德西姆斯·布鲁图斯在阿菲瑞卡努斯去世后第七日时举行的会议。这样的做法无疑引起了大家的好奇,还有人曾这样询问我:“对于阿菲瑞卡努斯的离去,莱利乌斯有什么看法?”斯卡沃拉似乎也这样被人问起过。

    斯卡沃拉: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确实。我的回答是,您与阿菲瑞卡努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您没能参加例会是因为当时疾病缠身,而不是由于内心的痛苦。阿菲瑞卡努斯的确是一位十分伟大的“智者”,他的离去当然会使您哀痛无比。

    莱利乌斯:斯卡沃拉,你说得没错,谢谢你将我的内心转达。我向来是个友谊至上的人,绝对不会丢开自己应尽的责任而去逃避一些事情,假如那次我没有生病的话,我是一定会出席会议的。然而,范尼乌斯,我对于你关于“智者”的说法却不太赞同,我也不太敢接受“智者”的美誉。你对于我的赞美恐怕是出于自己心中的一种偏爱,而且我认为你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到加图的伟大。在我看来,只有加图才配得上“智者”的美誉,单从他所承受的丧子之痛就可以认同这点。纵然保卢斯和加鲁斯也都经历过失去骨肉的惨痛,然而他们的痛苦却远远及不上加图,因为加图的儿子是在有着壮志雄心的成年时代离去的,而前两人的儿子是幼年夭折。这样一来,就连被誉为“最富有智慧的人”的苏格拉底都不能站在加图之上了,因为加图以道德高超闻名遐迩,苏格拉底只是以口才著称。

    涉及我个人,假如我说对于西皮阿的离去我并不感到痛苦,这种说法不仅是在欺骗你们,同时也是在对我自己说谎。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得去请求哲学家们来帮我辩护。事实并非如此,谁能不为失去这样一个高尚的朋友而痛苦哀伤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将再也无法寻求到像西皮阿这样的朋友了。然而,我绝不会因为西皮阿的离开就从此沉沦没落,这是弱者的表现,我内心的伤痛已经不需要药物来医治。假如我真的表现得十分苦闷,那我也只是为自身失去了好友的遭遇而暗自伤神,这只能说明我是个自私的人,因为西皮阿对于自己的离去并不伤心。他活过了精彩的一生,这无可辩驳,假如他没有长生不老这个想法的话,他生前所期待东西他也都已经获得。

    西皮阿没有辜负长辈们对他的厚望,发扬了他幼年的聪明才智,成人后曾经两次当选为执政官,尽管他从来都没有主动参与过选举。他第一次当选时年龄还没有达到要求,而等到年龄相衬的第二次当选后,国家利益就有些受损了。西皮阿在为官时期功绩累累,他以攻下两座城池的成效来将战争遏制,也为未来的和平打下了基础。在交往与道义方面,他对家人朋友的爱戴都是家喻户晓的,无需多做说明。

    加图在他自己去世的两年前曾经对我和西皮阿讲过:年迈并不影响他人。但我还是觉得这种话如果放在西皮阿身上还是有损他在年迈时仍然留存的英锐勃发之气的。人们为西皮阿的辞世举行了隆重盛大的葬礼,可见他在人民心中拥有多么高尚的地位;这样高尚的人,没有人不期望他能多活几年。然而,西皮阿是幸运的,他的一生丰富而快乐,他的溘然离去也免除了死神对于他的折磨。虽然我不能得知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西皮阿所经历的一生是幸福且快乐的,甚至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也是快乐的。那天人们簇拥着他从元老院回到了家中,那些人当中有议员,有市民,有同盟者还有朋友。就连他临终前都有如此多的人将他爱戴,可见他死后的归宿一定是在天堂。

    我不同意现代哲学家们关于灵魂和肉体的看法,他们认为人的肉体一旦消亡,灵魂也会随之逝去,因此我也不是一个现代哲学家。我更钟爱于古代人的思想,即认为即便肉体已经不在,灵魂还是会永存。从古人对待葬礼的认真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观念。我知道许多哲学家们曾来到这里访问,他们讲授自己的哲学思想,那时的希腊一片繁荣。对于哲学家们,我心中只有尊敬。

    苏格拉底认为:人拥有至高无上的灵魂,对于那些品性高尚的人来说,他们的灵魂在脱离躯体后将最容易升入天堂。西皮阿在去世前与费路斯、曼利乌斯等人谈论了国事,并且持续了三天,他好像预感到自己将要离去似的。

    显然,他是赞同苏格拉底的。记得那时我是带着你——斯卡沃拉——去的。他谈论着关于灵魂的话题,特别是在最后的谈话内容中,涉及的都是灵魂不朽。他还说阿菲瑞卡努斯托梦告诉他说:“没人什么人比西皮阿更善良了,因此也没有什么人在他死后能像西皮阿的灵魂一样更容易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升入天堂。”我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真正的好朋友在面对西皮阿的离世时是不会过分悲伤的;倘若他过于痛苦,那只会暴露他的嫉妒,同时也说明他对西皮阿的友谊不够真挚。然而,如果灵魂真是与肉体一同毁灭的话,即便是得不到什么好处,也不会带来任何坏的影响。既然已经死去,我们就只当这个肉体从来没有存在过好了,然而他的确曾经活生生地为我们以及我们的国家带来过欢乐与智慧,这样的事实又不能抛却。可见,西皮阿的一生,的确非常幸运。

    按理说我比西皮阿年纪大,我应该先于他辞世才对,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他先于我而离去。这样的事实更加让我惭愧不堪,毕竟与他相比我还差了一些。我虽然没有西皮阿那样的道德与智慧,但是我也非常幸福,因为我与他建立了至高无上的友谊。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去罗马、去当兵;我们有着对待事物相同观点与看法,志趣相投,爱好相符,这些都是保持我们友谊年轻长久的重要支撑。

    从古至今,那些被人们传为佳话的友谊也只有三四对,我盼望着我与西皮阿之间的友谊也会在将来列入其中。亲爱的范尼乌斯,你所说的关于“智者”的荣誉,我真的是受之不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关于我和西皮阿的友谊的故事能够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选择朋友需要谨慎

    我们给予朋友的友爱应该把握尺度。现有的尺度有三种:一、给予朋友的友爱应当等于我们对于自身的关怀;二、朋友如何给予我们友爱,我们就应该如何回馈朋友关爱;三、评价朋友的原则应当建立在朋友对他自己的评价基础之上。然而这已有的三种尺度却都是我无法认同的。

    生活不同于公式,我们不能僵化地将要求自己的尺度也套用在朋友的身上,因此第一种尺度是不合逻辑的。为了帮助朋友我们甚至可以去做我们不愿为自己而做的事情,例如低声下气或者语意充满锋芒地针对第三人。我们的行为不会受到旁人的非议,因为我们所谓的目的是为了朋友、为了友谊。但是假如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做这样的事情,那么这种行为在他人眼中就是自私自利了。为了朋友的利益,我们情愿放弃对于自身的益处。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是中介,更不是什么物质层面的交换品,所以第二种主张中用等量的回馈来把持友爱的尺度是十分荒谬的。在我看来,纯正的友谊是非常慷慨的,真正拥有美德品性的人也是十分大度的,他们不会对朋友间的相互往来精打细算,更不会以等量来权衡交往中得失。如果一个人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那他只会被友谊套上枷锁,成为友谊的奴隶。所以我们根本不必要为了这个问题而庸人自扰。

    再来看第三种尺度,这在我看来是最荒唐了。如果一个朋友生来对于自己的态度就是消极避世、日日委靡,对命运无法掌控,那么我们难道也要以相同的态度来对待他吗?当然不可以。相反,我们应该采取一种积极的、有益于他生活的方式去激励他、勉励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而不是继续消沉下去。

    在批判了三种不可取的尺度之后,我们将要做的就是寻找到一种最为合理的原则。比阿斯是“七贤”之一,他的观点被许多人视为真理,即:你要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挚爱的朋友将来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敌人。西皮阿对于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但他并不认为这真的就是比阿斯所言。他认为那个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对自己的朋友隐藏着某种歹毒的意念,因为他把朋友看成是他取得专制权力的障碍物。他希望自己的朋友酿成大错,那么他就可以抓住这个错误来攻击朋友。

    照这么说,如果人人都在忧心忡忡地与朋友交往,那还有什么必要再去结交朋友?反之,假如他的朋友没有掉进深渊,而是平安快乐地活在世上,那他就一定会痛苦无比。这种说法其实是与诚挚友谊相对立的邪恶观念。西皮阿则认为:如果我们不慎结交了不该结交的朋友,那么我们也不应该立即与他一刀两断,而是要在日后谨慎相处。由此而论,我所认为的最合理的交友原则与尺度就是要谨慎择友。不要与那些品性不端的人结交,以免日后他们成为与我们相对抗的敌人。

    由友谊维系起来的两个人,如果他们无论是在志趣还是品性方面都非常一致,都向往崇高至上,那这其实就是另一种较为理想的交友尺度。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那样,如果为了朋友的生命与利益去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便这样的事情不太值得称赞,但是在友谊之力的驱使之下,我们仍然不会退却。但是假如为了朋友不太正当的利益完全将自身的名誉抛之脑后,这就不太可取了。我们不应该只为了对朋友忠诚或者只为博取周围人的赞许而去做有辱自身名誉的事情,换句话说,我们为朋友做事也应该把握一种道德上的尺度和一种做人的准则。

    美德是连接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纽带,因此我们不能将这个纽带断然撕裂。总而言之,对于真诚至深的友谊来说,一切虚假伪饰的所谓情谊都是应该受到批判的。

    友谊的五个原则

    西皮阿关于友谊的探讨是比较权威的,他对那些不重视友谊而把时间都花在处理其他事情上的人非常反感。这些人对自己拥有的羊羔如数家珍,而却在被问到他们有几位朋友时哑口无言。他们会在挑选羊羔的时候反复检查,却在选择朋友的时候马虎了事。由这样的择友态度可以看得出他们在选择朋友的标准上没有清晰的轮廓,这与我们所提倡的谨慎择友原则恰恰相反。

    现在具备真诚、稳重等优良品格的人在我们的生活并不多见,而且人格的高低也需要经过生活的检验才能够被认可,交友则是考察一个人品性如何的中介手段。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应该首先判别人们的好坏,然后再决定是否选择其作为朋友。这种方法是不可行的,因为我们只能在先于判断的友谊之上来评判交友的对象。一个谨慎的人是可以如同熟练地驾驭马车一样地去把握自我的情感,因此我们在交友的时候也应该遵循这样谨慎的原则。

    1. 忠贞不渝

    涉及钱财这个问题时,不论数目大小,总是有一些人经不起诱惑。有的人为了小小的利益让自己的贪念显现;另外一些人则在巨额的金钱面前把持不住从而暴露欲望。当然还有一种人是视友谊重于金钱的,然而他们却很难寻找到与自己有着同样信仰的朋友,难道要让他们每遇到一个人都表达自己对于友谊的信仰吗?人们通常很难做出为了朋友高升而将自己贬值的事情,因为向高位攀附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因此才会有人认为为了权贵而将友谊牺牲是值得的,然而我们在这样的人中却很难寻觅到诚挚的友谊。

    多数人的真实品性是在两种情况下暴露出来的:一、在自己如沐春风的日子里,他们对朋友另眼相看;二、在朋友遭遇不幸的时候,他们置若罔闻。当然了,为他人承担政治上的罪责对于多数人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从这点我们就更加能够认识到“患难见真情”的可贵。如果我们能够遇上这样忠诚可靠的朋友,那一定要用“超人”这样的非凡之词来形容他。

    只有忠诚才是能够让友谊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品质。我们不应该对那些阴谋多端的人们太过于亲近,因为他们在经历事情的时候不会产生与我们相似的情感体验,他们缺乏同情心,更不会为某事而感动流泪。所以我们要选择那些与我们有着相同情感的人来做朋友,他们与我们坦诚相待,当然也富有同情心,这些都正是保证友谊质量的重要因素,当然也是忠诚的支撑。

    品性正直的人不会将自己的厌恶情绪掩藏,他会大胆地将其表现出来;同样,当他的朋友受到质疑时他会站在自己朋友的一边,以示支持,因为他从来都相信自己择友的原则不会让他挑错朋友。我想加以说明的是: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沉着、严肃固然是好的品质,然而如果能在友谊的氛围中多增添几分轻松愉快的因子,这样的环境也会让人生活得更加健康舒适。

    2.“陈年酒香”

    在看待新老朋友的问题上,我是这样认为的:结交多年的老友就像酿造多年的陈酒一样醇香久远,我们也不会因为结交了新的朋友就把老友抛之脑后。新朋友的新特质固然对于我们很有吸引力,然而老朋友对于我们多年的影响与帮助又岂能忽视?“日久见真情”,这才是真理。与爱马的人喜欢挑选小马而不是老马的情况不相同,诚挚的友谊并不像物欲那样让人贪图迷恋,更何况很多人还是喜欢骑自己老马时那种舒适的感觉,他们并不太愿意耗费精力在训练一匹小马驹的身上。


第69章 沉思录Ⅲ·卷九(2)

    对于旧事物的眷恋与依赖并不只限于生物上面,对于没有生命的事物依旧适用。例如,尽管我们生活的地方经过时间的捶打已经全非以前的样貌,但是习惯的力量与恋旧的情节促使我们根本不愿离开这里。


    3. 平等互爱


    我们应该学习西皮阿的处世之道,因为他对待人事的态度完全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他对自己的哥哥非常尊敬,尽管他哥哥的地位比起他来相差甚远。西皮阿在我们的朋友中是社会地位最高的人,然而他对待朋友的方式却从来都是平易近人,绝不摆什么架子。西皮阿希望自己能够平等地将他的友爱分与我们各位朋友,这种平等的观念也是友谊之道中的重要原则。


    我们应该拿出富余的才能、品性以及钱财来帮助我们当中缺少这些东西的朋友或者他们的家人。神话故事中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一直由贫苦农民抚养成人,直到长大后才得知自己是神明或者国王的孩子,但这个时候他们与抚育他们成人的农民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无法割舍。假如将自己培育成人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这种情感的纽带则更加无法扯断。人们应该将自身的优秀品质在帮助他人的时候展现出来,因为只有这样这些品质才能发挥它们特有的价值。


    社会地位高的人与社会地位低的人,富有的人与穷困的人,无论其处在社会生活的何种层次,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应该是平等的。当然,社会地位较低的人也不要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埋怨天地或者自暴自弃,更不能因为自己也能够施与朋友一些小帮助就洋洋自得地成天将其念叨。对别人给你的恩惠时常挂念是没有非议的,然而如果把自己给他人的恩惠也时常提起就不值得提倡了。


    同样的道理,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要给予地位低的人适当的帮助与关怀,因为在与地位高的人相处时,地位低的人时常会感到自卑,他们在心理上会有戒备。然而正如西皮阿不能让他的弟弟当执政官是由于他弟弟自身的水平不足以担当一样,无论一个人的权势有多大、财富有多丰裕,他都没有能力将所有生活贫困的人都拉到最为优裕的环境中去,因为底层社会人的水平与能力也是参差不齐的。西皮阿之所以可以把普布利乌斯·路皮利乌斯提拔到执政官的地位,也正是因为普布利乌斯具有担当执政官的相应能力。


    外界事物的变化会将一个人的性情改变,我们儿时的玩伴不一定就是我们长大以后的朋友,因为他们在成熟以后就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种性格了。人们交友的对象实际上是在人格成熟之后才定向的。我在这里讲这些,是想说明维系儿时情感的纽带都是由一些不成熟的情感因子结成的,这样的友谊并不牢靠。如果说交往时间长的人就可以变成朋友,那么我们儿时的保姆和奴隶也都应该归为朋友一列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儿时的玩伴都不可能成为朋友,而是要指明真正的友谊是在性格稳定成熟之后才得以建立的。导致友谊断裂的因素是由于志向的不同,而志向的不同又是由于性格的差异造成的。道德高尚的人不可能与品性低劣的人结为朋友,其中的微妙也正是在此。


    4. 把握善意的尺度


    吕科莫德斯对涅俄普托勒摩斯有抚育之恩,这是众所周知的,然而涅俄普托勒摩斯之所以攻下了特洛伊城正是由于他没有听从吕科莫德斯的苦苦哀求与百般劝阻。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常常会遇到像吕科莫德斯这样的人,他们由于害怕失去朋友而对朋友所执著的事物加以阻拦。这种劝阻实际上是混杂着私念的善意,说到底也是由于他们不够坚强,不能对朋友的信念表示支持。所以说,我们应该把握善意的尺度,不能让善意阻挡了朋友前进的道路。假如善意超出了其应有的尺度,那也就称不上是善意了。


    5. 逐渐淡化好过断然绝交


    在生活中不免会遇到朋友做出伤害我们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应该妥善地处理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果双方断绝交往,这也很正常,然而这种断绝却是可以避免的。就像老加图所说的那样:“假如两人之间的友谊真的无法再继续维持,那么双方可以将友谊逐渐淡化,比起立刻断绝来往,这样做能够将伤害减到最小的程度;当然,如果伤害者的行为极为恶劣就另当别论了,这种情况下,当机立断地分手更符合道义的要求。”常见的情况是由于朋友之间在志向上或是性格上发生了变化,或者是由于对政治的见解不同而造成友谊出现断裂,在处理这些情况时,我们应当谨小慎微,以避免将可以化解的仇恨结成石块。


    西皮阿与政见不同的梅特卢斯逐渐疏远,他与庞培的断交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尽管庞培是他的老朋友。他们对于友谊的消失都非常遗憾,然而西皮阿并没有在他与庞培和梅特卢斯之间留下仇恨,他对友谊的消解处理得非常妥当。由亲密的朋友变为陌路人,这种事情并不令人愉快,我们在处理这样的问题上应该尽量能让双方都容易接受。所以说,逐渐将友谊淡化就好过断然与朋友绝交。


    选择朋友道德为先


    物以稀为贵。品性高尚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多见的,然而恰好又是这样的人才是我们所希望与之建立友谊的对象。多数人都能够认识到诚挚友谊的稀缺,正因稀缺所以才更为可贵。然而还是有人把友谊划为获取利益的中介,他们最爱与之交往的人也是能够带给他们最大利益的人,他们交友的目的非常褊狭。这样的人无法体验诚挚友谊带给人们的快乐与能量,他们难以获得自然纯粹的友爱,更加无法理解美德在友谊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1. 假如没有了美德


    爱自己是每个人的天性使然,这种爱的付出不是想要得到什么回报,而是因为对于自我的爱戴不受外界的干扰,独立于其他事物之外。人与动物在本性上也有相似点,爱戴自我以及依赖同胞,这是地球上一切生物所具有的相同本能。人人都会珍惜自我,然而每个人都希望在爱惜自我的同时也可以寻觅到让自己珍爱的人。假如我们不能将对于自身的爱戴转交给另外一个人的话,那我们将不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无法体验到友谊的深层本质。


    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如今却有太多的人违背道义而强朋友所难,甚至要从朋友那里得到利益,这样的利益又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为朋友付出的。我本人绝对不与这样的人结为朋友。在我看来,想要结交到优秀的人做朋友,前提就是律己。因为只有律己才可以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至于让自己的行为给朋友带来损失。也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能结成永久、深远并且稳定的友谊。除了律己,友谊的双方还应该遵循平等的原则,这样的交往才能够避免与道义的相悖。另外,友谊要想得到发展,友谊双方之间的互敬互爱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看来,那些认为友谊是罪恶源泉的人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友谊的益处。


    正直、荣誉、平静以及安宁等,这些都是构成美德的因素。如果我们的生活中有了这些因素的注入,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幸福而快乐的,反之生活将陷入痛苦。然而我们获得这些幸福因子的渠道正是靠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来搭建的。由这个道理可以得知,我们如果想获得幸福快乐,那就一定要孜孜不倦地向美德靠拢,这样就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假如我们将美德推开或是贬低,那么在遭遇不幸的时候,那些我们原以为是朋友的人将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帮助。


    人们总是心血来潮地仰慕他人,不听老人劝告,在仰慕之前忽略了对对象的考察。这样的冲动时常让我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即被我们最信任的朋友所出卖。然而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在吃了大亏之后冷静下来追悔才知道,那些在匆忙草率情况下结下的友谊是多么经不起风雨的吹打。因此,我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我的观点:考察先于仰慕。


    2. 为友谊奠基的美德


    我反复强调过友谊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正因为是必需品,所以在我们做了有害于友谊的事情时一定会遭到报应。另外,我还强调友谊通过美德作为中介带给我们诸多益处。然而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对美德嗤之以鼻,这些人认为美德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认为美德不实在。在对待财富与官位的观念上,人与人的想法也大相径庭。有的人以粗衣素食为乐,视金钱为粪土,不屑一顾;有的人攀附权贵;有的人蔑视高位,安于贫苦的生活。有人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另一些人看来则不值一提。总之,有许多事物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然而无论是政客还是科学家,无论是哲学家还是商人,甚至是迷恋于灯红酒绿的人,所有人对于友谊的看法则是完全相同的。假如你想让自己的生命自由而充满阳光,那友谊一定是不可或缺的。



第70章 沉思录Ⅲ·卷九(3)

    即便是一些性格孤僻的人也不可能避开与他人的相处,否则他们就会变得抑郁寡欢。就好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没有任何人充当他撒气的对象时,他的脾气自然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我们被神明放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域,这里有享用不尽的物质财富,条件是我们不可以与任何人往来与交流,会有人愿意心甘情愿地长久地住下去吗?塔兰托的阿契塔斯根据前辈的经验总结到:“一个可以翱翔于浩瀚宇宙中的人,一个可以欣赏到壮观天体景象的人,他的内心并不是愉悦的,因为没有人倾听他心中的快乐,他内心的愿望得不到满足。”人类由于生来就害怕孤寂才孜孜不倦地寻求同伴,所以友谊的滋养最能驱除我们对孤独的恐惧。


    3. 听从忠告,谨防奉承


    每个人都有向群类靠近的本性,但并不是人人都会对自己的群类本性加以正视。人与人的交往时常会生出一些矛盾,这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实属正常。回避或者宽容的心态都可以将矛盾减小或化解。但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在与朋友闹出矛盾之后,你一心想要诚恳地将它解决,然而你的好意却不被朋友所领会,甚至还会被他误解,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回避或者宽容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要想妥当地处理这种矛盾就要坚持自我的原则,然后再对朋友进行旁敲侧击的规劝;被劝的一方也应该认识到朋友的好意,客观公正地追寻矛盾的根源,甚至是接受对方的指责。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安德鲁斯女子》中这样表达:“应该顺从于朋友的意愿与其交往,逆耳的忠言往往换来的只是对方的嫉恨。”我的这位朋友叫泰伦提鲁斯,他的观点固然值得商榷,但他同样也不赞成我在处理矛盾时所采取的态度,他认为那是不现实的。然而如果好意相劝不但得不到对方的理解反而带来对方的仇恨的话,那顺从地跟随对方也只会达到纵容朋友的不良后果。也许是由于规劝者的方法不当才遭来朋友的敌视,但是即便规劝者有错,他的错也及不上敌视他的一方。因此在劝告别人的时候,我们应尽量循循善诱地加以引导,语气一定要婉转顺耳,因为逆耳的言语只会增加被劝导一方的反感情绪。


    当然,假如与朋友的矛盾只是一些小过节,那顺从也是可以允许的,但一定要把握尺度,决不能顺从到奉承的程度。一些人喜欢往来于交际的场合,这样人为了赢得高官的欢心不惜拿牺牲自己的人格作为交换,唯唯诺诺、阿谀奉承。这样的行为可能会把那些位居高职的人推上暴君的坐椅,他自己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加图就曾经形象地抨击了这类人士,他说:“奉承者的嘴里从来吐不出真话,而敌人的话往往是真确的,因此奉承者比敌人更为可怕。”残暴的君王与朋友有天壤之别,我们与他们的交往也就大不相同。当你把心掏出来给朋友看的时候,你的朋友却毫无反应,那这个人也根本称不上什么朋友了。然而现实生活中就是这么怪异:人们往往倾向于痛恨完全没有必要去痛恨的事物,而对于自己犯下的错误却置之不理。这也就是为什么规劝者会遭到被劝者嫉恨的缘由了。


    规劝者若是发自诚心而又劝之以礼,被劝者若是虚心听取而又授之以情,那么双方的友谊不仅不会被污染,反而会愈加深厚。奉承者为了取悦于对方只会一味扭曲事实,与这种人的交往根本称不上真正的友谊。自然、纯洁与高尚才是友谊的真谛,如果友谊的真谛中混进了太多低劣的杂质,那么这股友谊的链条也就面临着被摧毁的危险。


    生性软弱的人往往像风中的树枝一样毫无立场地东倒西歪,正像我的好友特伦斯所讲:“别人说一,他不敢说二。”我们不会与这类人士产生友谊,但的确有许多这样的人生活在我们的周围。他们虽然生来懦弱,但他们却有办法让自己爬到较高的权位上,或者是获得更多的金钱,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软弱的本性。我们应该谨慎地、善于观察地与周围的人交往,因为奉承者往往就潜藏在他们之中。如果我们的警惕性稍微降低,被他们钻了空子,那受伤害的一定是我们自己。这与鉴别物品的真伪是一个道理。就好像参加游行集会一样,即使参加者的层次参差不齐,但只要我们加以留心,立即就能辨别出演讲者的善恶用心。


    盖乌斯·帕皮利为了能够让护民官连任的法案通过,他便在集会上用谄媚的话语对民众进行游说,结局当然是惨淡的。我对这种做法就十分反感。西皮阿在现场的讲演却与盖乌斯截然相反,他的演说是激动人心的。他的确是一位廉洁正直的官员,深受人民喜爱。我想在这里提一件事情,也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情:记得盖乌斯曾经也提出过一个关于“祭司团选举”的草案,因为这个草案让人民来掌管祭司团,所以是很受民众青睐的。那还是在鲁修斯·曼西努斯与西皮阿的弟弟昆图斯·克拉苏斯当执政官的时候,而我只是个司法官。尽管草案受欢迎,但我还是保守地看待它,由于我的观点客观理性,所以这个草案最终没能被认同而以失败告终。


    台面上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实的,而人们也向来倾向于肯定真实的事物。假如没有真诚,友谊也将不复存在。人们在生活中所持的态度是否真挚诚恳,这对于友谊的存活空间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朋友间不能以真心往来,那就没有事情可以信赖了。奉承对于友谊的伤害是显然的,然而它所伤害的也只是爱听虚话的人,这样的人最善于奉承的就是自己了。一个人只有自尊自爱才能拥有美德,因为自重的人最能认识自己的优缺点。但这里所讲的美德并不是最纯净的,因为最为纯洁自然的美德只能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与追求之中。具有美德品性的人是非常稀少的,完美的人更是不可求,更多的人是希望被他人奉承为拥有美德,这样的人始终不能正确地认识自我,他们时常以别人的奉承为乐。这样一来,奉承者与被奉承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难道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也可以称之为友谊吗?


    我们之所以可以在喜剧中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些令人发笑的蠢态,就是因为有了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武夫的帮衬。看这样一段对话就知道了,武夫:“泰伊斯,你真的感谢我吗?”泰伊斯:“万分感谢!”其实泰伊斯只要说“很感谢”就可以了,但是为了取悦于武夫,他选择了奉承的回答。在这一段阿谀奉承的表演中,人们并不因武夫是一个滑稽的奴隶角色而鄙视他,正好相反,武夫的为人处世正适用于现实社会。因此,我们一定要提防身边那些隐秘的奉承者对我们的侵袭,这样的奉承往往是不容易被识破的,他们善于将自己伪装,然后用花巧的言语让你膨胀,从而失去自我。被奉承者陷害的人不乏例子,《女继承人》中的丈夫就是受害者之一。“没有哪个蠢货会像我这样被人玩弄!他简直把我想象得愚蠢至极!”这是他在受骗之后发自肺腑的愤怒,他认为被人玩弄的人往往是那些又老又蠢笨的人,像他这样的“智者”绝对不会遭此待遇。


    好像我们已经与最初想要探讨的话题偏离了,现在讨论的友谊只是存在于品性低劣的人之中,而不是道德高尚者的友谊。请大家原谅我的跑题,下面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总结一下我们的探讨。


    4. 美德是友谊舞台上的主角


    美德是友谊传递的纽带,美德在创造出友谊的同时也让人们的友谊生活更加丰腴,美德将人类生活中美好的事物连为一体。所以,范尼乌斯和斯卡沃拉,我需要再一次地对美德加以赞扬!既然都是源于相同的词根,那么我们既可以将这种友情以“爱”相称,也可以以“友谊”相称。这种爱不受物质利益的影响而存在,它是一方对于另一方的仰慕与爱戴。我对于鲁修斯·保卢斯、马尔库斯·加图、盖乌斯·加鲁斯、普布里乌斯·纳斯卡等人的仰慕也都是源于这样的“爱”。假如仰慕者与被仰慕者的年龄恰好相近,那么这种仰慕之情则会更加强烈。我现在更愿意和你们这些青年人相处,即便我的年龄已经比你们大出一截,即便我已经逐渐老去,因为你们身上富有生命的朝气正是我日夜期盼的气质。我真希望我的生命和你们是同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走向生命的尽头,尽管这样的想法实属天真,但我还是真诚地期待着。


    生命变幻无常,宇宙的运转规律绝不会因为人类的祈盼而改变。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友谊,不但这样,我们还要不惜辛劳地寻求更多、更美好的友谊,让更多的人生活在我们的友爱之中。


    西皮阿的美德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只是对我,对于后来的世世代代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我爱他身上所拥有的美德,这种美德永远不会从人们的心中消散。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始终存活于我的心中。一个人注定不会有任何成就,如果这个人没有对美德的向往,假如连憧憬美德也不能使他前进,那么这个人就更加无药可救了。西皮阿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无疑就是我与他之间的友谊。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问题,我们对问题的看法往往是一致的,这样的情况甚至可以发生在哪怕是极为细小的问题上。我们因彼此相处的和谐而感到安慰与愉悦。西皮阿不会端起架子与我对话,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也从来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我们同吃同住,同游同乐,空闲的时间就一起探讨人生,等等,这一切都无需重复讲述。我与西皮阿曾经的快乐与回忆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相反,即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无法叙述有关他的一切,但留存在我脑海间的有关他的记忆却越发活泼与深刻。他的辞世没有带给我长久的痛苦,因为人生的一切痛苦都是暂时的。


    关于友谊的探讨就告一段落吧。我最后的忠告是:只有美德才是友谊中最重要的因素;友谊之所以能够源远流长,正是因为有了美德的支撑。假如友谊之中缺少了美德,那友谊就会变得不再真实,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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