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马小勇瞒着父亲改了大学志愿从了医,这在马小勇的家里可算得上是件天大的忤逆之事,照过去他父亲的脾气,准保一顿皮带狠抽,疼得他三天下不了地,但现在不同,马小勇死了母亲、又是家中独子,父亲自他母亲去世便对他宽容了不少,也许也有成年的缘故,父亲可能在体力上或者从脸面上已经不允许他下狠手了,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父亲一心希望马小勇学建筑,将来好将积攒多年的社会关系都交给他,隔三差五的,马小勇就要被父亲带去和某个项目总监或者房地产老板吃饭,他表面顺从,实际上反抗的苗头早就在心里种下了。他不愿意接这个烂摊子,在他看来这帮人就是烂摊子的代表,他不稀罕,他很小就想离开家。

S市是马小勇的家乡,九十年代一直到今天,都是开发建设的大好时候,一大批沿海内陆的地产开发商涌进来在此地发迹,带着一批人力,带着一股子劲,就闯进来了,吃得滚圆的肚子是他们发迹的显著标志。大部分人的妻儿都留在老家,按月寄钱回去就行,山高皇帝远的,灯红酒绿日子过得不亦乐乎。马小勇的父亲也是这灯红酒绿大军中的一员,隔三差五的出入本地最红火的银座KTV,据说那里面的女人都是跪着服务,一对硕大的胸脯露在外面,像身上挂着的装满热水的水袋,只要付费,谁的手都能从这两只水袋里摸到一点温暖,马小勇在十八岁之前虽从未踏足此地,却早已耳闻。

和很多暴发的地产开发商不同的是,马小勇的父亲一直把母亲带在身边,至少看起来是带在身边的,母亲早年替父亲洗衣做饭,服侍独子,算是解了父亲的后顾之忧,可好景并不长,往后工程做大了,父亲越来越不爱回家,换女人像换衣服,母亲一气之下也不顾家庭了,不是出去跳舞按摩,就是和父亲圈中的那些暴发户的太太们通宵打麻将,那时候马小勇才十岁,被母亲寄养在邻居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家,按月支付抚养费,隔三差五的空了再领回家,像从宠物中心领养一只狗那样,一言不发的,用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马小勇回家。

每年四月初,这座城市就开始活起来,满城弥漫建筑工地的灰土味,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民工成排的从建筑工地的蓝色大门里进进出出,起风的时候,沙子往眼睛里灌,太阳毒辣、风大雨大,马小勇的父亲就是这混乱工地的指挥官,隔三差五的蹿进来处理些欠款材料和工人工资等要紧之事,开个会,就又蹿到下个工地,只要他在,工人们干活都比往常勤快,虽一副菩萨笑脸,发起火来无人敢靠近,像身上随时带绑着炸弹,引线说点就点。建筑行业一提起马小勇父亲的名字,大都知晓两样事:一:马小勇的父亲有钱,二、马小勇的父亲为了外面的女人毒死了妻子,这第二条是传言,不知自谁嘴巴里传出来的,但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亲眼看见了这场谋杀,但这第二条的议论仅限于无关紧要的私下谈话,明面上没人敢提一个字,当年马小勇母亲死,连半个警察也没有惊动,尸骨早埋了,无从考证。

母亲死的时候马小勇还不满十五岁,他的家和别的家庭不大一样,别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像个秘密组织,家丑一律是组织里的机密。他的家倒像个四面漏风的盒子,秘密像银座KTV那些女人的胸部那样露在外面,父母对此不加管束,任由他们像刚学会爬的孩子那样满地乱蹿,家具、餐具一律撞碎。母亲会带回来某个阔太太的花边新闻,一些肮脏字眼一些社会上的不良气味,某一次赌桌上的怒气,动不动的就要揪着父亲的耳朵问他为什么三五天不回家,父亲言语激动,不耐烦升级到暴躁,紧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两个力量悬殊很大的人扭打在一起,都有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伤口由小到大遍及母亲的身体,要以谁的脑袋开花谁的腿流血做了结。这情形,父亲也同样用在马小勇身上,隔三差五马小勇的考试不理想就是一顿拳脚,先是棍棒往后是皮带,以马小勇母亲的死为结束,偶尔也有父亲脑袋开花的时候,那是母亲趁其不备偶尔得来的幸运,在这一点上,马小勇对母亲抱着终生的同情和爱。这些吵架打架不分时候地点,有时候打起来马小勇只能躲在房间里,把电视开到最大,或者把DVD播放的音乐调到最大,然后躺在床上捂着被子,想一想明天上学的课程,有时候实在憋的慌,就出门到隔壁楼去,找他同班的女生王萌萌,到街上溜达或者带她去图书馆买书顺道买个冰激凌,那是S市马小勇所住的区最好吃的冰激凌。

马小勇的学校,在离家不到十公里的地方,一所公办的三流初高中,来这所学校上学的,大都是这一带水泥厂和钢铁厂的员工子女,要不然就是这一带城中村的落魄的为生计操劳到头发早白身材佝偻的卖水果的或卖蔬菜的家庭的子女,学校周围一片低矮的平房,暗无天日,从他上学的窗户望过去,那平房像一排排散落的骨头,堆在荒土和垃圾之上。这学校可以说是地痞流氓成群的学校,随便一数,在他的班上就有七八个流氓同学屡屡被教务主任在学校大会的时候点名批评,马小勇大学修完还回去过,和他的高中同学聚会。

母亲死的那年他刚升高一,和邻座一个看上去颇有前途的男生做了朋友,那男生高高大大,也是这一带石油工人的孩子,同样死了母亲,具体怎么死的不得而知。马小勇话不多,坐在最后一排从不主动发言,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母亲死的消息是在晚上九点多传来的,说是发病死的,前后不到三天的时间人就没了,马小勇住校,几天前还回过家拿换洗衣物并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赶紧撂下书本往家走。

一路上,出租车从落魄的城郊地带,往马小勇住的市区开去,司机一路话不停歇,“棉花街以前有个咖啡馆,现在拆了,这城市变化大啊”,“我跑夜车,常看到好多男人带女人来这里,两三点都开着。”司机说。“以前这还有个洗头店,便宜,洗头两块钱,还能顺便揩一揩洗头妹的油,现在不行了,洗头都涨到十块了。”马小勇不答话,朝着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看过去,一边看一边想母亲的死,手狠狠的攥着衣角,嘴角小心的抽动不说一句话。司机见马小勇不答话,全当他是聋的,开始哼起歌来。开过振宁街再左拐,就到家了,沿着河道就能看见马小勇卧室的蓝色窗帘,房间的灯全亮着。

马小勇下车,立即往楼上爬。母亲死在送医的路上,眼看断气了,父亲还没开到医院就又把车开回来,火速联系了殡仪馆安排抬尸体和火化一事,眼下,处理殡葬事宜的车就停在门口,一辆密不透风的加长黑色轿车,玻璃上贴着黑纸捂得严严实实,马小勇到家的时候,化妆师正为母亲化妆,衣服也都穿好了,父亲不愿搭手,就坐在客厅里抽烟,一根接一根的。马小勇连死因都没搞清楚母亲就被抬下楼,跟着轿车走了,父亲把大把钞票挨个塞到丧葬师傅的手里,然后开车带着马小勇往火化场去,路上两人一言不发。

已临近十一月,夜晚起风的街道冷得人直哆嗦,路过的五一广场上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见散步的小情侣或者这附近的居民夜跑,马小勇记得母亲还没染上赌博的时候,常带她来这个广场看表演,顺便吃烧烤喝点啤酒,给他点一杯草莓汁,母亲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唱歌他也记得,都是一些琐碎的记忆,但他都记得。而现在喷泉停了,树叶也睡着了,母亲也在脑袋里熟睡,巨大的广场不断在眼前下沉下沉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子很快行驶到殡仪馆,母亲的尸体被抬进火化室,马小勇和父亲等在火化室门口,父亲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的,把烟蒂扔在地上然后踩一脚,马小勇还是不说话,他仰头望星星,想外头的世界,想脚下的泥土。他还没吃晚饭,肚子咕噜咕噜的直响,马小勇站得累了索性蹲下来,竟然睡着了,在梦里他嚎啕大哭,等父亲叫醒他时,却没有一滴眼泪。

丧葬事项三天就敲定了,一切没有按老规矩进行,没有长明灯、没有守夜,连鞭炮都不曾买过一串,母亲的骨灰就被安置在了南区墓园。母亲在本地没有近亲,父亲不想惊动太多人,只请了同样做建筑的大哥一家商议马小勇的生活问题、商议工程款的结算等现实问题,饭桌上,父亲第一次提到了外头的女人。

马小勇回学校是三天之后的事,而母亲死的消息却一一传到同学的耳朵里。“听说是病死的?一直都好好的忽然病死,逻辑说不过去啊。”孙璞说。“他爸有钱巴不得他妈早死呢,搞不好就是他爸下的黑手。”赵志说。“我听我妈说,是毒死的,他爸外头的女人三天两头闹,他妈又赌博,哪里经得起折腾,离婚成本这么大,干脆毒死”小楠也插嘴说,但都仅限于私下里,晚自习后、三五人成团议论。马小勇母亲的死,像一桩疑案,引来无数人探案,马小勇无法说清楚,父亲没有给他答案,这答案是秘密的,不是他家惯有的。

十一月末是父亲工程款的结算日,大批工程款流进来,工人们挨个拿着账本来结算,父亲眼前即使堆着金山银山也不愿意给工人多结一分钱,时不时的还要找机会克扣,工人们大都一副劳苦的面容,还是要遭克扣。马小勇最不愿意面对这个时候,还是偶尔会被父亲逼迫负责对帐等事项,实在难熬就干脆撂挑子去找王萌萌。他们还去那家冰激凌店吃冰激凌,去街上闲逛。“往后打算怎么办?学校选好了吗”她说。“去学医,都想好了。“他说。“等高考结束,想去银座过十八岁生日,想去看看。”他说。“那消费不低,能行吗?。”“能啊,那地方我爸常去。”马小勇答话,两个人沿着新明路的街道一直走,有时候也绕道去五一广场的台阶上坐坐,马小勇自母亲死了也常一个人来,就坐在台阶上吹风。临近傍晚两个人才往家走,路上沉默在大多数,但这是马小勇最喜欢的时候。

父亲再娶之事一直到马小勇高三读完,上了大学,却也很少回家,生活的事全凭马小勇自己做主,吃穿不愁,城里对于父亲的言论从未停歇,虽很少同父亲交流,但从周围人的嘴里马小勇就能知道父亲近来在做什么,又和什么样的女人染上关系。S市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建筑业发展过快,安全事故频发,建筑工地传来死讯是平常事,父亲工地也死了人,父亲先托关系把事情压下去,然后赔了三十万就了结了,据说死的是一个新婚不久的电工,妻子三番四次来工地闹也没有结果只得作罢。市长换了,开始大兴建筑桥梁,五层的高速公路架起来,市容整治,马小勇所在学校的那片平房也拆了,各家分得不少赔偿款,那片地后来被开发商买去盖了商品房。他的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堕落了,因为网络游戏的兴起,成宿成宿的打游戏不回家,差点没猝死,学业荒废高中没读完就退学了。王萌萌考上了S市的师范大学预备当老师,马小勇顺利考入N市医学院的第二年父亲再娶的,就是银座那个二十八岁的年轻领班,婚事办得极隆重,建筑行业能到的都到场了,唯独马小勇没有去。十八岁生日那天马小勇和同学们去银座庆生,父亲也在银座,那女人就坐在父亲腿上,在银座最大的包厢里和一帮建筑业土财主。

高考后马小勇入了N市的医学院,主修临床医学,一直读到硕士毕业才出来工作,那时候王萌萌已经在S市找了份教师的工作,同学们一直盼着天南海北的人都回来聚聚,马小勇没有拒绝,他也想回去看看母亲看看王萌萌,都多年未见了。当年的高中同学来了一多半,正餐过后,几个当年在学校混得还算不错的同学一起去五一广场的夜市接着喝啤酒吃烧烤。酒兴起,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马小勇母亲的死。

“反正在当时够轰动,说死就死了,是不是?”孙撇子先开口。

“少说家事,今天哥们开心,说点开心的。”赵镇说。这都是马小勇的高中同学。

“你小子开口啊,自己妈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窝不窝囊。”孙撇子说,这是孙璞的外号。

马小勇一言不发,直往肚子里灌酒。

“嗨,你母亲的死就是银座那个领班害的,他就是你爸的老情人,你妈受不了你爸长期不回家吃老鼠药死的,别装孙子,后来谁不知道这事啊。”孙撇子说。

………一阵沉默

忽然,马小勇借着酒劲站起来,将一根铁签子猛得插进孙撇子的肺部,他满脑子都是十八岁去银座看到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就坐在父亲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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