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去遥远的地方才有更好的生活。
火车上,他看着城市快速退去,犹如快速回放的电影。光阴已过,记忆犹新。
一.
他是建筑工人,话不多。每次面对工友的嘲笑讥讽他都报以微笑,大家一笑了之。工友有时说他傻,他都装作没听见。
工地干活很累,但他依然每天下了班洗漱完去这座城市闲逛。或徘徊在各个大街小巷,或流连与街边小店。他很少会买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即使自己爱不释手,老板热情推荐。
偏僻的小巷里浓妆艳抹的流莺热情地招揽顾客,他踱步走过她们身边。面对热情四溢的挽留憨憨一笑不作停留,走过对身后的谩骂声充耳不闻。
直到有天他看见了她。
那天他第一次走到那条小巷里,逼仄潮湿的小巷有些发霉的味道。幽深的门洞交错着出现在巷道两边。姿态妖艳的流莺站在门前搔首弄姿,远远的就可以听到轻佻的招徕声音。
他看到了伫立门口的她,一身旗袍并不过分暴露但凸显了她曼妙的身姿,淡淡的妆容他走近了才看到。
他走近她时,没有听到熟悉的招徕声。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眼影没有遮盖住她眼底的一丝幽怨,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他捕捉到这些。
他走过她。没有闻到刺鼻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抬眼看自己,些许心酸失望略过心底。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忍不住想起她。她的旗袍,她的眼神以及她涂了浅浅口红的唇。他起身去冲凉水澡,希望这水能冲掉心底的躁动。但他发现瞬间的激灵并没有激起丝毫的羞耻。
二.
几日后,他发现工作的劳累和闲逛的松快并没有抹掉对她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晚上只能靠冲凉来平复心底的躁动。数日煎熬,她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推倒了心底他自己建立起来的堤防。
他不安地走向她。放在裤兜里的手心因出汗有些黏腻。背部的汗水已经洇染了他的衬衣,范围在不断扩大。
他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往门洞内走去。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口,她向他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他下定决心似的迈步走近黑暗的门洞内。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发出的沉闷的声音,还有自己清晰而快速的心跳声。
他迈步的走进逼仄阴暗的小屋里,双手在裤兜里捏着裤兜内衬。
“关门”听到她的提醒他慌忙把看不出油漆颜色的小门关上,顿了下又把门插销插上了。
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掏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摸了半天口袋没找到打火机。只得尴尬的把烟又放回烟盒里。
他抬头,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了?”她疑惑的看他。
“没,没事。”他有些慌乱。看着她打开了门,他匆忙的站起来往外走。
他听到她在后面跟着往外走,他加快脚步,出了门洞转身进入小巷。他越走越快,呼吸急促的像要逃离什么。
回去后冲了凉水澡。坐在床上点燃一根烟,猛的抽一口,呛的眼泪流了下来。躺下来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能盯着上铺斑驳的床板发呆。辗转反侧不知多久鼾声才慢慢响起。
三.
半个月他都没有离开工地了。上班吃饭冲凉水澡睡觉单调的重复着。晚上睡不着就站在宿舍门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看着工地围墙外的霓虹逐渐渲染起整座城市,城市也在他的眼中闪着光。偶尔烟气呛出眼泪,他看到泪光后的城市更加色彩斑斓。不像他正在建设中的楼宇死气沉沉。那些斑斓中有吸引他的烟火气息。
刺眼的霓虹似在提醒他,有些色彩用心看了就不容易忘掉,甚至会在心里烙下一抹颜色。
他衣着整洁的再次走近那条小巷。脚步很快。
走近站在门口的她,看了她一眼直接转身进了门洞。她紧走几步赶在他前面开门。
他进门后直接坐在了小床上。点烟的手有些颤抖,点燃后把手快速放进裤兜。
他扣上衣服扣子。抽出一根烟放进嘴里,嘴唇干燥的泛着白。拿着打火机的手还是有些颤抖,以至于打了几次烟才燃起来。
“为什么做这个?”烟雾笼罩下的他眯着双眼。
她穿衣服的手轻轻一抖。“还能为什么?钱。”
“嗯。”他点点头。“怎么不做点别的工作?”声音很小勉强可以听清楚。
“已经走了这条路了,再说也不会做别的。”她语气轻松,一只手的大拇指被死死抓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打开了门。
“再见。”他说完紧走几步消失在小巷子里。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关好门向门洞走去。
巷子里和门洞里面光线差不多,但是门洞的轮廓却异常清晰。
她站在门洞口,继续等待一个又一个已知的未知。
四.
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简单的换洗过后他又来到这条小巷子。没有抽烟,只是把打火机攥在手里。进了巷口他放慢了脚步。
看到她站在那里,他使劲揉搓手里的打火机。
她抬头看到他走过来,眼神直勾勾的。
走近她身旁,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袭来,他忍不住多嗅了几口。
走近小屋内他没有坐下来,站在床边,打火机在他手里快速的转动着。
“怎么了?”她看出他有心事。
“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他说的吞吞吐吐。看了她一眼,又转眼看别处。
“你说。”她放下已经摸到扣子的手,坐在床边。
“我能请你吃顿饭吗?”他说着就去掏兜里的烟,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蹲下捡起烟,拿一根放进嘴里。准备点烟的手不争气的颤抖着。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请我吃饭?”
“没什么,吃饭聊天。”
她犹豫着没有回答。
“要不算了吧。”他看出她有些犹豫。
“可以,可这…”她用下巴往床上示意了一下。
“吃饭去。”他说完就转身出了屋门。向门洞走了几步站住了。
过了一会,他听到她关门走了出来。点着一根烟继续迈步往外走,他走的不快,不时听听后面有没有人跟过来。
走了好一会,找了一家顾客不多的排挡。在一个灯光不直射的角落坐下来。他注意到她披了件半透明的罩衫。
点的东西不多,他把一瓶啤酒放在自己手边,另一瓶在看到她点头后递给了她。
他连喝了三杯啤酒。她喝下多半杯。
“说吧,聊什么?”她拿着酒杯问。
“聊聊你吧。”他又将一杯啤酒灌进嘴里。
“我?我没有什么可聊的。”她旋转着手里的酒杯。
“为什么不找个人嫁了?”说完后他扬脖喝下一杯。
“嫁过。”她说着将杯中酒一口喝下。
“嗯?”他停住没有说下去。
“命不好,被抛弃又被骗,无路可走了。”她咬着嘴唇。
“那你挣这钱是为啥?”他喝下一杯酒。
“孩子。”她快速喝下一杯酒,一下子被呛出了眼泪。
他端起的酒杯停在半路。皱了皱眉头。才使劲抓住手中的酒杯,一口灌下。
夜色下,酒精挥发,酒香缠住贪恋的灵魂,营造痴人的梦境。
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被抛弃”“被骗”“孩子”这些词语总是回响在耳旁。
他隔段时间就会去小巷,有时只是和她一起喝酒聊天,如果简单的问答也算聊天的话。他问她的过往,问她以后的打算。她有时回答,有时只是摇头或是笑笑而不答,他也不追问。
粮食发酵后产生了酒精,酒精的催化也会让人心开始发酵。
五.
三个月后,他们依旧坐在角落里。
“说说你吧,一直都是说我。”她建议。
“我?”他摇头苦笑。“一个失败的男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抬头看他,他回避她的眼神,却又不想转头。
“好吧。”他喝下一杯酒,点燃一根烟。“我也结过婚,当时也挺幸福,后来还有了一个女儿。为了想让她们过得更好,我跟别人一起出海当船员,挣的不少。”
他弹掉烟灰,又喝下一杯酒。继续说,“当船员什么都好,就是长时间回不了家,还经常联系不上。后来,她带着孩子跟人跑了。”他把没吸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撵灭,烟丝被挤出来,散在地上。
他第一次举起酒杯和她碰杯,一起喝掉了杯子里面的酒。
“理解。”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没再找一个?”她问。
“想过,没有合适的。现在大龄了,更不好找了。”他抬头看她。“你呢?”
“我?再找一个?”她笑着摇摇头。
漆黑的夜被各色的灯光渲染的多姿多彩,但也掩盖了一些事物本来的面目,终究不如阳光照耀下的真实。
六.
他步履轻快的又一次来到小巷口。他没有进去,因为巷口被多辆警车挡住了。
他站在巷口的人群中,尽可能的靠近巷口的位置。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很多蒙住头部的人被警察从巷子里带出来。他认出了她穿的裙子,看着她被带进警车。目送着警车呼啸而去,他拭掉额头豆大的汗珠。
坐在宿舍的床上,他抽着烟,听着工友们闲扯。
掏出手机翻到她的手机号,点击了删除,却一直没有点击确认。对着手机号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出现屏保画面,他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
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花开花落终有时,缘深缘浅须自斟。
他又半个月没有出过工地大门。天气渐凉,他也不再冲凉水澡。
这天他围观工友们打牌,和围观者一起不时的指挥着局中人。
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走到外面,掏出手机翻到她的手机号。看着看着屏保就亮了,他再按到她的手机号。如此反复着。他还是拨了出去,并向着远处的黑暗走去。
“找谁?”他听到男人的声音时心里一惊。
“有事吗?说话!”他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男人粗犷的声音,慌忙的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刚才拨出去的手机号。“没错啊。”他又拨了出去,还没有接通就匆忙的挂断了。看着宿舍的灯光,他摇摇头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走回宿舍。
工友们牌局散了,他也准备睡觉了。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号,低头走出宿舍。
“你找我?”他听到她的声音。
“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没什么事了,那…明天能去吗?”他踢着脚下的土。
“一会儿给你新地址。”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看完她传过来的位置信息才回宿舍。
找到她给的位置他费了些周折。也是一条巷子,但位置更偏僻。看着她和五六个妖艳女人站在同一个门口,他脚步一顿。
她带他走进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屋内还是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她看着他锁门,手开始解自己衣服的扣子。
“不用了。”他说。她疑惑地看他。
“我就是过来看看。上次打电话不是你接的。”他站在门后准备点烟。
“是黑哥,这地方他说了算。交点钱但不容易被盯上。”她解释。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烟雾笼罩着他的脸。
沉默。她坐着,他站着。
他准备点第二根烟时,她开口了。
“你图什么?”她看着他问。
“什么图什么?”他没明白。
“你经常找我,但有时并不是为了…为什么?”
他愣了一下,扔掉手里的烟头。“我喜欢你。”
她笑了笑。“很多人都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
“说不上来。”他摇头。
“这理由我头一次听到。”她伸出手,“给我根烟吧。”
他犹豫了一下,递过去一根烟,并给她点燃。看她第一口就被呛到了,他手抬一下又放下了。
“你觉得这样值吗?”她问。
“没什么值不值的,我乐意。”他又给自己点燃一根。
“你觉得我配吗?”
“我觉得你挺好,如果你不再…”他没往下说。
“你是劝我从良吗?”她笑着。
“你有钱了还做这个吗?”他反问。
“可是我没钱。”
“我有啊。”他说。
她笑着摇头。低着头掩饰泛红的眼圈。“你走吧。”她没有抬头。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站了一会儿还是出门离开了。
朝着灯光明亮的街道,他步伐缓慢,不像游客般左顾右盼,他一直盯着脚下的路。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树叶在秋风中打着旋转,惜别枝头的摇曳,面对沉默的大地。
他穿的衣服在逐渐的加厚。他去找了她几次,她都躲着没有见他。打她的手机,有时接通,她一句话都不说。或是听他说着说着就突然挂掉。但他还是经常会打过去。
七.
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她给他主动打来了电话,让他过去一下。他欣然前往。
“怎么回事?”他看到她脸上的伤,有些着急。
“没什么。如果我不做这个了,你敢要我吗?”她突然问。
他被烟呛的直咳嗽。“怎么回事?”他问。
她把散落到伤口上的头发拢到耳后。“黑哥同意我退出,但是我要给他十万块钱。可我没有那么多钱。”她低下头。
“你这伤是他打的吧?报警!警察可以处理这事。他这是勒索!”他很气愤。
“没有证据,报警也没用。再说,我也不想以后提心吊胆的活着。”
沉默了一会儿。“差多少?”他问。
“六万。”她声音很小。
他叹口气,使劲的把烟头扔在地上。在小屋里来回的走圈。
“这样吧。明天中午咱们在街头那家川菜馆碰面,商量商量把这事了了。”他说完就转身往外走。“我先回去。”没等她答话他就走远了。
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黑哥说想见见你,跟你当面聊。”她在电话里说。
“这…”他没立刻回答。
“要不算了,我跟黑哥说吧,还是不见了。”她说。
“没事,明天还是川菜馆见。”他看着手心捏出的汗。
第二天他请了假。换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服。一大早就来到银行排队。看着自己账户的钱数瞬间就少了一半,他咬着嘴唇把钱放进羽绒服里。
他11点多到了约定的川菜馆。她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怎么就你自己?黑哥人呢?”他问。
“黑哥待会儿来。”
他坐下来看看四周,从怀里掏出用纸包着的钱递给她。“收好,这是六万。这样就够十万了。”
她接过钱放进包里。“我会还你的。”
“再说吧。”他用冻的发抖的手点燃一根烟。吸了几口他问“事了了有什么打算?”
“你说呢?”她看着他笑。
他笑着点头。猛的吸了两口烟。
吃饭的人逐渐多起来,菜馆里的声音开始嘈杂。看着服务员异样的目光,他只好拿过菜单,浏览菜品时她的手机响了。
“我出去一下,你先点菜。”她挂掉电话对他说,拎起包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出了门,回过头点了几道菜。喝着免费的茶水,虽没有什么味道,但温暖人心,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
看着桌上的菜氤氲的热气逐渐消退,他时不时的回头张望。她还没有回来。
烟一根接一根的被点燃,脱掉了羽绒服,他的额头还是有汗浸出,嘴唇已经出现咬痕。他不断的拿起手机查看时间。有食客开始离开。他干脆站了起来,透过模糊的玻璃找寻她的身影。手机屏幕亮起,屏幕上显示着110的号码。
他一屁股坐在位子上,对着桌上冷掉的饭菜,使劲的揉着额头。
“怎么了?不舒服?”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头看到她坐回了对面。
“怎么这么长时间?菜都凉了。”他说着,眉头舒展开了。
“你不怕我拿着你的钱跑了?”她问。
“一开始不怕,后来怕了。”他说着拿起手机屏幕给他看。
“还好你没拨,要不我又进去了。”她苦笑。
“黑哥呢?怎么还不来?”他询问。
“他不会来了。”说着她掏出包里的钱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你的钱。”
他看看钱又看着她,一脸疑惑。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喝了一口凉掉的茶。“黑哥没有勒索我,十万块钱我也拿的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愣在对面的他,继续说“黑哥也没说要见你。这些都是我故意说的。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肯为了这样的我付出。我没想到你真的拿着钱来了,谢谢!”她的泪掉在桌面的玻璃上。
他点头继续听她说。“还有就是对不起,我刚才在外面真有想过拿着钱消失,但是我看见你坐在那等我,看着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我放弃了那个念头,我在外面哭了。”他递给她纸巾。
“我哭自己为什么命这么不好,这么久才遇见一个对的人。我哭自己命贱,好不容易等到的还差点失去。”她哭的更伤心了。
“好了,别哭了。我刚才不还差点报警吗?再说了,现在咱俩都在这坐着呢,不挺好吗?”他劝着。
她擦掉眼泪点点头。
饭菜重新点过又端上来了,两人开始吃饭,饭菜的热气在他俩之间慢慢升腾。
八.
他们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去更遥远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临行前,他们去了民政局登记。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户口上没有?”他看着她的户口本。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是有女儿,但是没有生下来。”她低下头。
“哦,好吧,我也有事骗了你。我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我就是一个农村的大龄剩男。”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
他半张着嘴一脸惊讶略带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