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两个唱的”—细微处的精彩

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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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唱的” — 细微处的精彩

作者

焕然伊心

作者一壁写到第42回,已是《金瓶梅》里的第三个灯节。这个灯节会一直铺陈到第46回。前三次灯节中,数这次最为热闹豪华,波澜壮阔。而第42回又是这热闹繁华中的最高潮。


每一个灯节,都会有不同重要人物出场,李瓶儿、宋蕙莲、王六儿。这次本该说王六儿的,但我们今天想一反常态,不说王六儿,而说灯节那晚,与她相遇的那“两个唱的”。


话说那年元宵本该从第41回开始了。早早地,西门庆就让管家贲四,找来了扎缚烟火的匠人。大老早就已忙活开了。君不见大厅上、卷棚中到处张灯结彩,节虽未至,却早已有了过节的势头。


灯节那晚,堂客们家中听戏。西门庆邀了应伯爵、谢希大,到狮子街自家楼房那里吃酒看灯——楼下狮子街正是清河县“灯市”所在。被他“下帖子”的,还有“两个唱的”——董娇儿、韩玉钏儿。


西门庆自小走街串巷,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用书里的原话是“在三街两巷走动”、“专一嫖风戏月”。后来他成了气候,财货山积,权势唬人。逐日的偎翠依红,买醉追欢,少不得结识院中的各色人等。因此,小说在写豪门之外,就数——妓院、妓女、小优、乐工、鸨母,乃至专门在青楼楚馆走动、借卖小吃敲诈嫖客的“架儿”,以及各色嫖客、“帮嫖”等“娼优世界”——的笔墨为多。


这些笔墨,不仅将小人物写得活灵活现、文字也极为妩媚,艺术情味时有所见。这里,我们将镜头对准“灯节中的小人物”,摄向第42回<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里的细微场景。


《金瓶梅》所涉及的妓女有十数名。此回表演的这“两个唱的”——董娇儿和韩玉钏儿,决不是书中的重要角色。远比不上李桂姐、郑爱月儿、吴银儿等,那些被浓釉重彩地形容摹绘过的“名娼”,但作者却从不因她们昙花一现的存在,有过丝毫放松。


严谨态度,是文学巨匠对自己的要求。也让我们学到了如何在大背景下描摩人物的林林总总。以下是关乎更次要人物的一段精彩文字,我们换个角度,关注他们以及他们的表现,感受大师的艺术功力——


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䯼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髩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悄悄问他道:“房里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看灯的。”两个听的,从新到房中说道:“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42回)

数百字的短短篇幅里,竟容纳了十个人物的活动!还有一个是引文中只见提及,人在场却未出面的西门庆。寥寥数语,竟将“两个唱的”、应伯爵、玳安、王六儿几人的声口以及情貌如浮雕般的,凸现在我们眼前。


楼上楼下,房前屋后,十个人如灯影儿般晃动,层次井然,好一幅活泼泼行走中的画面。画面的主角是“两个唱的”。从她们“笑进来”开始,便宛若两个精灵,游动在这个场景中。

小说家写这个小场景,表现的仍是“世情”,这同《金瓶梅》全书摹写市井风情的题旨一致。不信,您往这边瞧——


“两个唱的”下轿后,是“笑进来”—— “微笑服务”她们的职业习惯,她们干的不是被称之为“卖笑生涯”吗?!所以,别只以为此三字寻常:“笑进来”——神哩!


一路进来,“两个那里肯来,一致往后走了。”——这是对应伯爵的轻视,莫看你是座上客,谁是帮闲篾片,谁是身份显贵,她们门儿清。况且,又是厮混久了的熟人,总没有个正经,轻慢一点,无甚关系。


“拜了”——这是对一般人的一般礼数。无论对方是西门庆的家奴一丈青,还是那个精精致致,“学个中人打扮”的陌生妇人,她们都“拜了一拜”。礼多人勿怪嘛。


“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这是一种讥讪,一种探寻,是很多女性的攀比心理。未见得是恶意,但有时却是不礼貌的表现。尽管她们当时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前提下才有举动,无疑,神态中充满了对对方的不以为意。


“俺爹大姨人家,接来看灯的”——一旦被玳安诓了,她们又是连声“大姨”、“休怪”,又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更不用吩咐,“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前倨后恭判若二人,势利之态尽在言表。鲜明对比中,“世情”尽现。


这段文字对王六儿的刻绘,也颇有意味。


王六儿本来是西门庆伙计韩道国的老婆。这会儿已成了西门庆的半公开“外室”。西门庆接她来狮子街是为幽会,也有让她来陪陪这“两个唱的”的意思。

但这王六儿似乎上不了正席。正如她之前所说“我羞剌剌,怎么好去的。”(第42回)。她在这场景中,始终保持被动,木雕土塑一般,全无“半个主子”般的通身活气。

文中虽然有一大段(一百来字!)对她的“花容月貌”的采写,但那是从“两个唱的”眼中看出来的,明是写王六儿,笔意却连在“两个唱的”身上,完全是对欲“学个中人打扮”的王六儿那种不入眼模样儿的讥讪。直到“两个唱的”将王六儿当作是西门庆贵戚后,她也只是“陪着”,木雕土塑一般没个活气。

这样写王六儿,意在借助“两个唱的”的锐利眼光(人谓女人比男人看女人更厉害)剥下王六儿的绣花枕套。只需这样一句——“学个中人打扮”——就够了。读书至此,读者大概会惶惑,西门庆视如珍宝的这女人,从外貌到神情,原来也无甚可爱之处嘛。可谁说王六儿的“可爱之处”,非得在此处表现呢?


以上这些传神摹写,化工手段,全赖我们民族文学的一传统手法——“白描”。何谓“白描”?是用墨色线条勾描形象,不藻修饰与渲染烘托的画法。在文学中,则是指用最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鲁迅先生称其为“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有真意”。那一句“笑进来”,尽得“白描”神髓,亦为春秋笔法是也。


直到本回叙事四分之三停已过,文本才渐渐进入灯节氛围——

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咸角]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第42回)

——西门庆他们在楼上,王六儿陪着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看烟花。这个灯节的烟火由“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开始:各式各样的彩灯,一个赶一个;琼灯玉盏,银蛾金弹,爆竹彻宵,焰火氤氲,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五鬼狰狞,白驹过隙……洋洋洒洒又是数百字。终是结束在“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一语的恓恓惶惶中。热闹中但见凄凉,不禁让人喟叹!

这是清河县的元宵灯会,何尝不是人生的元宵灯会。难怪孙述宇先生会在他的《金瓶梅的艺术》中写道:“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


这两段文章,两个唱的与王六儿会面那一段,仿佛只是“叙事”,烟花的这段却像“叙事”中兼带“叙情”。这样热闹景况的灯节铺陈,在全书的四个元宵节中,仅有这一回。

董娇儿与韩玉钏儿本是来唱曲的,然在文中,却只以“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春景之词”一笔,轻轻抹过。让读者似乎已经忘了她们此来的本意。但她二人的职业和个性,却已烙在了读者的记忆里。

如此安排当然是为了避免重复。散文性的笔墨之前,以白描开头,却可让一部长篇小说得以保持节奏上的快慢有序,松紧平衡,以形成舒张有度的节奏美感。


——这是西门庆和帮闲清客们“高楼醉赏灯”时的一段插曲。两个唱的,她们貌似可有可无的存在,让读者领略了清河县灯节里那一缕旖旎的市情风光。

繁华煨烬,便是落寞的开始。一个家族在灯影喧闹中,正在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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