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小时候过年是忙碌的。

      “二十三,祭灶爷”    农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据说这一天,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这一天恭送灶王爷上天,大年初一再派灶王爷回来继续监视一家人新一年里的举动,小时候过年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这一天也叫小年。

    母亲一早便在灶台上取下被烟熏的黑乎乎的老灶王爷画像,旧的灶王爷画像送上天时一起焚化了,贴上请来的新灶王爷画像,画像两边不变的是二句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台上摆放着糖瓜子,馍馍饺子等,母亲说让灶王爷吃的甜甜蜜蜜的上天,这样会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我们好话。祭灶节这一天还要吃面条,母亲说面条像长长的钱串,吃了面条来年就可以发财。

      小时候一直盼着过年,因为过年不仅可以穿新衣服,有压岁钱,还可以什么都不干天天吃了玩,玩了吃。父母却是在忙过年,从二十三开始就忙忙碌碌。“祭罢灶,年来到,闺女要花儿要炮……”过了祭灶节后是腊月二十四“扫尘日”,母亲会把屋里屋外房前房后,彻底进行打扫,干干净净迎新年。小时候母亲会让我帮着一起打扫房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大扫除,总是有借口逃出家去找小伙伴玩耍。大了以后才明白“尘”与“陈”谐音,这一天打扫卫生有“除陈布新”的涵义,把一切“穷运”“晦气” 统统扫出门。

    年货是腊八后就开始制备了,香肠腊肉,咸鱼咸鸭,香烛纸炮,一家人过年新衣服,父亲一样样的去市集备置回来。熟人们在市集遇见,问的也都是“年货可办好来?答到:年头前就齐了。腊八后,父亲忙着在外面办年货,而母亲的忙碌基本都在家里。“腊月二十八把面发”,母亲在这一天要提早发面蒸馍馍过年。蒸馍馍寓意来年团团圆圆发大财!过年的馍一般都要蒸好多。蒸好的馍上都要点上红豆或者红枣以示喜庆。馍馍蒸好放在秫秸编的馍篓里,到吃的时候在蒸笼里馏一馏。这蒸的馍一直要吃到正月十五,所以叫过年馍。过年还要做面圆子,母亲把五花肉煮烂后和凉却的煎饼放入葱姜蒜一起剁碎,再打入鸡蛋像拌饺子馅一样拌均匀,搓成鸡蛋大小的圆形放在蒸笼里面蒸定型,吃的时候放在锅里再蒸透,大年三十每人来一个意喻着“一家人一年到头团团圆圆”。皖北的“年味”,其实就是“面的味道”,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散发蒸馍的香味和面圆子的香气,从腊月25到年三十,整个村庄都弥漫在碱香和面香里。

      到了腊月二十九年货都办齐了,基本不用再到市集上办年货了。大年三十,是大人小孩最忙的一天。吃好早饭全家打扫卫生,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贴门对、门神、窗花、年画,一样都不能少。门对是父亲厂里同事写的,这个时间段父亲就有了充分的理由问母亲多拿点烟钱,年画是市集上买的,父亲喜欢买历史人物年画,新的年画都让我期待不已,不仅因为年画色泽光鲜亮丽,更是因为八仙,关羽,钟馗等一个个人物故事都可以在父亲的嘴里娓娓道来。村里面有欠别人钱的,三十早上就贴好门对,前来要钱的人见门对都贴上了,也就走了,小时候的习俗不论欠多少钱,也不论多么急着用钱,也只有等到出了正月再要。要钱那叫“抠”人家的门神眼,对双方都不吉利。有些人家为了躲避债主,年二十七八贴好门对的也有人在。

    北宋时期王安石在《元日》里写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小时候的春节是在父母忙忙碌碌中过的,那时候各家各户虽都不富裕,但亲朋乡邻民风淳朴,特别在过年期间,上坟祭祖,置办年货,市集上的熙熙攘攘,庭院里杀鸡炖肉,有的还宰猪杀羊,蒸馒头炸圆子。老祖宗留下的习俗,秦汉时盛行的礼乐,中国人传统的勤劳,皆在过年期间完美的展现出来。

    小时候过年是热闹的。

    父亲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每逢春节爷爷会从上海回乡下来我们过年。每次父亲带我去火车站接爷爷是我一年里面最期待的事情,除了有了一个躲避父母责骂的长辈以外,爷爷从上海带回来的巧克力和糖果都是在乡下看不到和买不到的。阿咪奶糖,酒心巧克力,威化夹心饼干......爷爷每次都会带来整整二大包,母亲总是藏起来计划着慢慢给我吃,可是不管是藏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有办法偷偷的找出来,为了防止母亲发觉,我还会按照原来的地方原来的样子悄悄的拿走一点点,爷爷最初回来的那几天到年三十,都是我和母亲斗智斗勇的日子,直到母亲发现为止,母亲一直说我小时候的蛀牙都是拜它们所赐。因父母平日里工作较为忙碌,我又是家中独子,糖果引发的吵闹自是爷爷从回来后产生,但父母的责骂,爷爷的袒护,我周旋于其中狡猾的讨饶使得家里比的平日里增添了许多欢乐,现在大了想想这大概就是母亲所说的“过年要热热闹闹的”

    到了年三十这一天,在吃年夜饭前,父亲会在堂屋摆上敬神的各种水果和糖果,点着盘香,然后贴门对挂年画放鞭炮,屋里屋外自是焕然一新,红艳艳一片喜庆祥和。家里面的录音机,也放起来爷爷喜欢听的黄梅戏,对于我来说倒不如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来的悦耳。年夜饭炮放好后,母亲先盛一碗菜端在手上,再拿两个馍,对着锅说:“老灶爷,过年了,请你就着菜吃年夜馍吧。”母亲说二十三上天的老灶爷要回来了。全家团圆吃年夜饭,小时候年夜饭吃的越早越好,有的人家下午两三点就开始放鞭炮吃年夜饭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台子上要有一盘鲜鱼,但这盘鲜鱼任何人不准吃(意味着年年有余),只有过完大年初三才能动筷吃这盘鱼,人人都要吃上一口。吃过年夜饭后,全家就开始准备包年夜饺子了,每次会包一个硬币饺子,吃到的人来年会吉祥。我的口袋里也装满了糖果花生和压岁钱,厨房和各个房间都开着门,亮着灯,把菜刀扫把都平放了,母亲说年初一是动不得刀扫不得地,让它们在这一天休息休息。小时候住在乡下,每逢过年时鞭炮便伴着喜庆散入千家万户,鞭炮声是一家接着一家,也有几家同时放的,由远至近,由近至远,此起彼伏,分不清远近,也分不清哪家哪户,门外是鞭炮的世界,就连晚上睡着了脑海里也全是炮声,自有一番热闹。长大后来到上海,十里洋场虽是繁华都市,夜如白昼,但每逢过年却是清冷冷的喜悦。

      饺子包好后,父母在家里嗑瓜子看春晚,我带着爷爷去不远的姥爷家。我向姥爷姥姥拜了年拿好压岁钱,爷爷和舅舅们打牌搓麻将,舅妈和串门的门邻都來押。此时最忙的,就数我和表弟们了。我们打着打手电筒,出门拾炮玩,哪里有炮声,我们就往哪里跑,拾炮时不怕炸伤自己,远远的看着别人鞭炮挂在竹竿上放完,再过去拾未燃放的鞭炮,这边的炮没拾完,那边的炮一响,我们就立马循声前去。大年三十,村子里路上不乏有拾鞭炮的队伍碰头,大家都相视一笑,静静的等着鞭炮放好再过去,若碰到有经验的拾炮队伍,他们拾炮时不怕炸伤自己,直往竹杆底下钻(竹竿下面的鞭炮不会炸到自己),在第一时间可以抢先拾到。在若碰到鞭炮短的人家,我们拾炮没跑到地方炮就放完时,大家会说:“我靠,这家真抠,过年只放那么短的炮。”整个年三十,鞭炮声会一直断断续续响个不停,村里的小卖部也会营业到很晚,我们拾拾炮放放炮,压岁钱买买烟花,时间过得很快,每一年的守岁都是在热闹中度过的。十二点一过,年就来了。这个时候开始放迎春炮了。这迎春炮有的是鞭炮,有的是三个碗口粗的大老坠,响声就像雷管炸山石那么响,在夜深人静时能传出好几里地。迎春炮一响,爷爷带我回家,牌局也都散场。一时间,各村各庄开门炮就接二连三响开了。虽说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家家户户也都会在这个时间放鞭炮,农村都有着大年初一哪家炮响无哑炮,财神、喜神就爱到哪家的说法。送了旧岁,迎了新年,家家户户才会熄灯睡觉。而我因拾炮跑来跑去早就累了,上床后便草草睡去,乡下的俗语“过年需吃好,玩好,睡好”在这一天自我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小时候在电视里面的看到上海,外滩十六铺,南京路步行街,东方明珠电视塔,心中总是倍感亲切,充满无限幻想,父亲也会说等我初中毕业就要回上海的。18岁以后一个人来到上海,第一份工作是在浦东东沟镇,每天从嫩江路坐轮渡去浦东,轮渡下来走过一片农田菜地,看着田埂尽头的乡村,心里感慨原来上海也会有乡下地方,从小到大第一次父母不在身边生活,自己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起来,幼年时期父亲和我说他一个人离开上海的爷爷奶奶去乡下插队务农,一个人有多苦多难,小时候不感觉到什么,这个时候想想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又过了几年父母退休后回来上海,就再也没有在乡下过年,上海过年不能放鞭炮人情味也没乡下看得重,心里不免对小时候春节自是多了几分思念,但是让我春节回乡下去过年却是从未有过的想法。小时候过年虽然忙碌热闹,就像长大后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已经错过了回头也无意义,况且姥姥姥爷早已去世,乡下农村也已然高楼耸立亦如隔世。王维的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备思亲”,有父母的地方就有家,有家在哪过年都是忙碌而热闹的,就如同我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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