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女

月亮出的很早。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灯亮起来。

一个头发杂乱的女生走在街道上,皮肤和月亮一样白。

她路过身边橱窗,窗子里挂着一件和服。

她藏在发丝后的一双眼睛印在玻璃上,她停住脚步。

像和服一样安静。


1

一条两侧挤满法国梧桐树的路,男孩骑车与许多迎面骑过来的男生女生擦肩而过。

刚好到下课的时间,人们从教学楼涌出来,几分钟前空荡荡的路面此刻遍布吵闹。

林洋朝旧图书馆骑过去。


因为学校新图书馆建成的缘故,旧图要停止使用,今天是旧图开放的最后一天。整栋楼失去了之前秩序,书架被搬空了,桌子椅子混乱的躺倒,地上散落的一些揉皱的草稿纸。

林洋背着相机走进来,之前他几乎天天会在这里自习,现在搬空后的样子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他要趁着这座四十年的楼退休前为学校的校刊拍几张照片。

他在几层零散地拍照,各个角度按下快门,走进藏书仓库,看见书柜上还有没有被搬走的旧书,他凑过去拍了一张,放下相机走到书柜前。

书柜上剩下的都是些落灰的老书,它们之后会运去废品站。

他抽出一本变色龙,出版日期是82年的,翻了翻放回书柜,林洋抽出角落里的一本,是《安徒生童话选》。看的出这本书没有什么人借阅过,在书架的角落,又被众多很厚的书压着,平时不会有人注意,图书馆搬家的时候才得以见到阳光。

他随意地翻开,一张纸片从书页里滑落。

书里夹着一张已经发黄变脆的借书证,在《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最后一页。借书证的背面还有一行很小的字迹,是用日语写的。

“すず、好きだ”

林洋翻到正面,上面写着:林素楠—建筑系—2000.1.1

他合上书,放回原处,把借书证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2

她的字写的很小,就像是一个个从缝里吃力钻出来的一样。

林洋躺在床上,想起来那张卡片了。

窗户外风吹动树梢,触摸着玻璃,床上杂乱地堆满穿剩下的衣服。宿舍的楼道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她是一个二十年前的人,一个建筑系的女生。她读安徒生童话,会日语,她的名字是林素楠,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也许她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子,无声的漂泊在以吵闹为美的江湖里,或许她很古怪,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如若有人知道总会吃惊的离她保持距离,或者她普通的可有可无,放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见了,这些未知的神秘都藏在这一张借书证里,想弄明白一个二十年前的人的身世,并不容易,时间会磨平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她出现的大笑的悲伤的灿烂的堕落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渺小,而林洋想做的,就是抓住那一瞬的林素楠。

他需要找到认识她的人,在校园里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师,而且是在学校教书二十年的老师。




3.

林洋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听打铃声响起,他问到建筑专业朋友,专业里年龄比较大的老师,朋友和他说了上课时间。

他在门外听见教室里老师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很用力,像要把粉笔钻进黑板里。粉笔在她的手中至少折一半的寿命。

下课铃响起来,一个前额头发修的一丝不苟,嘴角下垂的枯小女人走出教室,林洋从一旁走过来拦住了她。

“老师您好,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

女人脚步稍稍慢下来,看着他道:“是作业题有不懂的地方吗?”

“呃,是的老师。”

“那你下节课问吧。”

林洋紧跟着问道,“老师,我其实是想问一个人,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女生,大约零零年左右,叫林素楠,您有印象吗?”

女人奇怪地看了眼林洋,慢下脚步伸了下脑袋,道:“谁?”

“林素楠。”

女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随即摇了摇头,笑道:“记不住了,那么久之前的,我教的课一般是大班,一两百人,记不住几个学生。”

“老师,那您认识二十几年前在这儿教书的老师吗”

“二十年前啊,有不少老师已经退休了,我现在一时记不太清楚,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一个亲戚。”

女人走的很快,林洋跟在老师背后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窗户很长,一排平整的光斑从窗户脱落铺在地上,角落里摆着一个枯黄濒死的盆栽,办公室还有一个头发稀疏,脑门泛油光的男人,五六十岁的模样埋在办公桌里,被电脑屏幕刚刚好遮住眉毛以下。

“您真的记不起来了吗,林素楠,她会说日语。”

”我记不得了,就算教过她,名字和人也对不上号了,那么长时间了。”



那个地中海男人放下手中的笔,眼睛从电脑里顶出来,道:“秦老师,他说的是不是那个上课穿和服的女生?”

女人发了会儿愣。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女孩是真怪,我记得冬天的时候那么冷的天天天穿特别薄的和服来上课,有事没事拿着一把黑伞。”

男人道:“当时的辅导员和她谈过好多次,最后送她去学校的心理老师那儿,还想让她去医院做精神检查。”

林洋道:“她就是林素楠吗?穿和服?”

“是啊,要不说奇怪呢,我记不得她名了,那个穿和服的姑娘我倒能想起来。她脸上抹那种煞白的白粉,涂的嘴唇黑黑的,有时候你看她她朝着你笑,特瘆人。”

男老师站起身接水,插话道:“头发也乱糟糟的,总带着一个CD机。有一次我钥匙落在教室里了,晚上想起来回去拿,教学楼基本都关灯了,我进讲课的那屋,当时一片漆黑,教室也很大。我一把灯打开,刷一下就看见她坐在最后一排,直直盯着我看。整个教室都是空的,只有她一个人在,我当时心里害怕,就问她,同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走啊,她也不说话,站起来,一个人低着头走了。”

女人忧虑道:“可能真是脑子有问题,我记得每次她进教室学生都和看笑话一样看她。我还叫过她回答问题,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4.

林洋托腮望着墙壁,借书证躺在他的手边,二十年前曾有一双冰凉苍白的手触碰过它。在借这本书的时候,她黑色的嘴唇贴近过书上的文字,面颊上的白粉坠落进书页里,他在走神里疯狂猜想她在写下借书证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以及那一串如项链一般的日语的意义。

她这么奇怪,一定在当时很有名。

林洋想,自己可以在网上查查有没有人说过她。

他打开笔记本,在搜索栏里敲下,北工大,和服,女生。果真有几条零几年“工大和服女”专题的贴子,在曾经属于零零年辉煌如今销声匿迹的论坛里面有一些人曾讨论过她。

“脱和服跑八百米”、“和服女诡异的笑”、“和服女躺在宿舍大门前”,“在宿舍里打黑伞”。网上流传一些和服女的故事,有一个帖子内容如下:

“学校组织去海南出游,一位杂货铺老板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有人回复,北京工业大学,老板娘说,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和服女,一时间众人诧异,惊诧于和服女名声竟如此在外,到了祖国最南的地方。”





北操场的风几乎将旗子吹的连根拔起,女生们被带着到了起跑线,和服女拖着和服,眼皮困倦,看着似乎还没有睡醒,像张纸片一样被风吹到了起跑线,和服的裙角被风吹皱,杂乱无章的发丝被风掀起来。耳朵里插着耳机,身侧的同学有盯着她的,笑意从人们脸上一闪而逝,始终没有爆发,像困在冰面下面沸腾的开水。

体育老师从操场边走过来,打量着她笑道:“同学,你这身儿衣服跑不了步吧。“

她摘下耳机,盯着体育老师,笑了一下。

“同学,换件衣服吧,你这鞋也没法跑啊,腿都迈不开。“

越来越多的同学附和着,劝说她,更多人在草地上远远的看着她,还有人在向这边围过来。

她垂下头看着四周的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稍纵即逝的寂静后,她小声说道:“我可以跑。”几个微弱的字被风吹灭了。体育老师道:“她说什么?”

有学生道:“她说她可以跑。”

“那你就这么跑吧。”体育老师走开了。

女生们纷纷排开,八百米窒息的氛围霎时爆炸,和服女被挤到最外道,看着体育老师的手慵懒地举起来,她咬住了嘴唇。


她伸手开始解自己的和服,凉风开始啃食她,她的肩膀发抖,眼睛盯着地面。在众人的惊诧里拨开和服,露出白色的睡衣领口。她瘦的像一根筷子,轻轻一折就断成两截,她从和服里走了出来,和服摊在地面上,她也不去捡,头发把眼睛遮住了半个。

体育老师落下胳膊的瞬间,她像只白色的大鸟飞走了。







5.

借书证上的日语林洋想找一个会日语的人来解释,但想不到自己有会日语的朋友。那串日语就像是畸形生长的某种植物,歪歪斜斜的难以辨认。

线索到这里茂盛了起来。过分传奇的事迹让林洋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熟悉。他在追寻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凝视她二十年前的面孔。


从老师口中知晓的是展露在大庭广众下面的几个细碎的片段,网上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一个故事多处复制粘贴。只有那条“她晚上在宿舍打黑伞”的评论很显眼。她应该是和服女的舍友。


林洋在落灰的论坛里,注册了一个账号,私信了那个说她在宿舍总打黑伞的人。那个用户的等级很高,头像是一个幼稚的童话宫殿。

“您好,您过去发过一个帖子,说工大和服女的,请问您认识她吗?”

消息石沉大海,对方迟迟没有回复。

往后的头几天林洋拿出手机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论坛,无论是在食堂吃饭,在上课,睡前,上厕所,都神经敏感的关心论坛的复活,可几天后依旧寂静。林洋点开论坛的频率明显慢下来。从之前的几小时一次到几天一次。

林洋的希望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一个下雨的晚上,林洋在百无聊赖里点开论坛,论坛的主页依旧是几张博客的照片,四处都是已经作古的潮流。

消息栏里赫然有一个红点。


“认识啊,我和她一个宿舍的。”


林洋站了起来。飞速敲着早已准备好的话。

“我是北工大的校刊的,想了解一点当时的情况写个专栏,所以想问问您。”

对面没有回复。

“您..和她是什么关系当时?”

隔了一个多小时,红点再度亮起。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懂你们现在学生打听她干嘛,不过啊,她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和她虽然是舍友,但也不熟。”

“您现在还能记得她的什么事情吗?”

“那太多了。不过她平时也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也和她没什么交往,虽然说是一个宿舍的,但我基本上没有和她聊过天,我们当时也挺烦她的,打扮的和女鬼一样,她当时住在上铺嘛,动不动就撑一把黑伞。

“听说她当时经常听CD机?”

“对啊,整天听CD机,动不动笑一下,你不知道,还有更吓人的,她晚上跑到那个厕所里哭,楼道里能听见她的哭声,别人还以为是闹鬼了。我们宿舍的一出来就被人问,说那个穿和服的姑娘是不是你们宿舍的。”

“那您们和她当时的关系怎么样?”

“不太好,她在宿舍里不怎么我们聊天,有她在,我们都会觉得不自在,有一次她说,没有真正的友谊,我们就挺不乐意听的,她的很多想法感觉都很负面,听多了很不舒服,她过去总喜欢自言自语,我们听见了都觉得挺吓人的,什么人和人都是相互利用,或者自相矛盾,虚伪什么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是那种文青,自视清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哗众取宠。”

消息接着弹出来。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她人虽然怪,有时候心眼倒还挺好的,当时我们去另一个校区上课嘛,当时她还和老师吵起来啦,好像是老师上课叫她回答问题,她不理老师,老师那天就生气了,她那天也奇怪,竟然开口和老师吵架,老师说一句,她说一句,还特别激动,最后老师让她出去,她就一个人出去了。

“然后呢?“

“我们下课了才出来,看见她在校门口等我们,我们也没问她她也没和我们说话,就是跟在我们后面走,走天桥的时候,看见一个乞丐,是个瞎子老头,她就停住了,看着他,也幸亏那老头是个瞎子,不然看见打扮成她这样非得被吓着,她一抹书包,把一大堆纸钱,硬币都给他啦,看着特别高兴,一直笑,等走到公交车站,我们上车了她在车下面望着我们,我们这才想到她刚刚把所有钱都给那个人了,你说哪里有这么傻的人。“


“哦对了,我记得她过去提过一句她有个笔友,当时学校的文学社搞互写信的活动,就在礼堂前面的草坪上,摆了一个大长桌子,每个人写好信就装在信封里,信封外面什么都不写,桌子上全是信封,可以随便拿走一个,如果看对方写的有趣,或者对对方感兴趣就可以之后给他写信,约见面都行,她那天也去了,过了几天就有一封信送到了我们宿舍楼。当时我们还奇怪呐,谁会做她的笔友。她读完信好像心情就挺好的,我们问她她说是机电学院的一个女生,不过我记得,她名字叫陈佳。”

“您认识她吗?”

“认识啊,她老公是我们单位的。”

“您能联系上他吗?”

“你们校刊用做这么详细吗?”

“需要的!这算我们的期末成绩,您是学姐,就当帮帮我吧。”





6.

林洋加上了陈佳的微信,说明了身份,她微信的头像是一家三口的照片,女儿很漂亮。

陈佳有种安稳的气质,字里行间能感觉到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出乎林洋意料,她主动邀请林洋出来当面聊聊,他们约定的地方是学校边的一个牛肉面馆。


林洋想过,什么样子的人会和和服女关系亲近,他想过那应该是个很特别的人,就像和服女一样寂寞,那样她们才有相聚的理由。

可见到陈佳,发觉她竟如此普通,朴素的衣服款式,无味的长相,有些臃肿的身体,看见林洋过来,她朝他微笑。林洋提前了二十分钟过来,她竟比林洋还早。

二人坐好,点完菜,陈佳笑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吃这家吗?”

“为什么?”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你打听的人,林素楠,经常来这儿吃饭。她喜欢吃牛肉面”


林洋道:“我是从她当时的舍友,就是您爱人的同事那里知道您的,听说您是她当时的笔友?您当时知道她是和服女吗”

“不知道,我也不在意。我第一次拿到她信的时候,字写的很小,很不好认,但能感觉的出来,她很努力的在试图工整,我好不容易看懂,大概是自我介绍,今年多大了,什么专业,还有一段日语。因为我当时在学日语,所以可以读懂,差不多是希望可以找到可以关照的朋友之类的话。”

陈佳一边说着,一边给林洋倒水。


“她总是消极的看待事情,我就经常开导她,说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她最初总喜欢说一些流水账,把一天的事情都说一遍,我就把那些她说的,不好的事情一个个的分析它们好的方面。她又爱说一些很深奥的问题,写了很多但我读不懂,她从来不介意。”我们写信时间久了,写着写着就关系越来越好,最后我和她说,要不要见面,她同意了。”



陈佳看着一个面目憔悴的女生慢慢朝她走过来,她没有化妆,皮肤却白的像纸一样,头发乱的像鸡窝,陈佳盯着她走到自己面前。

“林素楠同学你好!我是陈佳。”她微笑着。

林素楠点了点头,低着脑袋挤出笑容,小声道。

“你好,我是林素楠。”

“同学,我觉得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陈佳笑道。

林素楠咬了咬嘴唇。

“你比我想的要更漂亮!”陈佳笑的更开心了。

林素楠抬头呆呆的看着陈佳,过了会儿,苍白的脸上有了丝病态的血色。

被乱发遮住的眼睛其实是双眼皮,鼻子小小的,笑起来,牙齿很整齐。



“我们很快熟起来,她不喜欢说话,但其实她很爱笑,不过总会忍着,看上去很冷淡的样子,其实我最初不知道她是和服女,她在信里那些很消极的想法也从没有当面和我讲过,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可当我凑近想听的时候,又听不到了。她说话声音很小,做事情小心翼翼的。后来和她在学校里一起走路,有女生之后和我说她是和服女,可我不介意。我从小人缘很好,我不会因为谁特别,而排挤她。”






7

夜空里灰蒙蒙的,下着很细的雪,只有在路灯的光线里才能依稀看见,落在地上的瞬间便会消失。

宿舍楼下陈佳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把鼻子深深埋在围巾里,宿舍门口透出来温黄色的光,她把手插进口袋里,看着林素楠慢慢地从门口走出来。

“好早就叫你了,你干嘛这么慢。”陈佳笑着跳向她。

“我刚刚在找衣服。”林素楠手里拿着一把黑伞,雪粒落在她的额头上,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举起伞撑开。

“这么点雪还打伞。”

陈佳和林素楠有一个相同的选修课,她们总会在宿舍楼下碰面一起走过去。

地面湿漉漉的,雪轻轻洒下来。

“你刚刚看见今天那个打电话的女生吗?”一栋宿舍只有一个电话线,每天夜里打电话的人排长队。

林素楠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打了得有快一个小时吧,我吃完饭看见她就在打,刚刚出来她还在打,看后面的几个人都快疯掉了。”

“还是给她男朋友打的,嘴里什么爱啊想啊,我出来看她的表情快笑死我了。”

“之前听说过她,说有一次她打电话打好久,被后面一女生直接把电话线给拔了。”

两个人走到月亮湖边,湖面结了冰,有几个人在冰上笨拙的移动。

“湖结冰了啊。你看!有人在冰上走。”陈佳笑着叫道。

陈佳道:“走,咱们去滑冰。”拽住林素楠的胳膊朝着月亮湖走过去。

林素楠被拽着到湖边,陈佳试探着用右脚踩了下冰面,之后便双脚站上去,林素楠举着伞笔直地站在湖边,看着她朝湖的中心走过去。

冰面轻轻发出一声破碎。

陈佳伸开手微蹲下,扭过头看着林素楠,过了会儿冰面安然无恙,另一角落的几个人依旧在兜兜转转的挪动。陈佳放松着笑道:“好吓人。”林素楠也笑了。

林素楠看着陈佳摆出滑冰的样子,开始脚不离地的滑行。陈佳笑道:“你不下来嘛?”她攥着手里的黑伞,犹豫了一下,伸脚碰了碰冰面。

陈佳旋转起来。

林素楠把第二只脚踩上去,她盯着脚下,朝前走过去。冰很滑,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

风吹过来,打在脸上,藏在夜色里林素楠的脸被冻红了。

她朝湖的中心走来,陈佳看见,她的步子越来越大,张开一点双手小心地保持平衡,过了会儿,她滑起来。她穿的很单薄,一件黑色的衬衫,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显得很长。她的脚步越来越舒展,陈佳几步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在冰面上小跑起来。

林素楠小声的惊叫了一下,陈佳回头看着她格格笑着,林素楠喘着气,自己也小跑起来,加速之后依靠惯性而滑行,她一次比一次滑的远,等陈佳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伞扔到一边了。

她乐此不疲地一次次滑行,起初她有些拘束,像一只刚学会游泳的黑天鹅,动作生硬而拘束,随即便全情投入其中。她旋转,跑,笑出声,她滑得太快,双脚一滑,身子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冰面上。

她像个傻乎乎的孩子,脸颊泛红,发丝间夹杂着雪粒,口中呼出白雾,脸上挂着微笑。陈佳叫:“快迟到啦。”

两个人地笑声像雪球一样飞溅,落得满湖面都是。


“那时候,我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很多景点,酒吧,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可北京她什么景点也没去过,每次我问她,去过那里没有,她一定会摇摇头。每一次去她都可逗了,闹了好多笑话,当时她话也多起来了,会和我聊天,不过主要都还是我在说,她就听着,时不时会和我一起笑。”

“她头发好像也没那么乱了,我送过她一把梳子,她应该用它梳头了,她有时候会穿和服,画那种连我都认出不来她的妆,我问过她为什么要穿和服,她和我说这只是一件衣服,她觉得和它亲近。”



8

日语课上,陈佳和林素楠坐在一起,日语老师是个很随和的人,陈佳很喜欢听他的课。

陈佳道:“你有日语名字吗?”

“はじゅんこ。”

“感觉很好听啊。”

“你呢?”

“すず。”

林素楠点了点头。

窗外的汽车,道路表面铺上一层薄薄的雪。

“今年雪好多啊,都下好几场了。”

“嗯。”

“听说东北下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


老师讲到了的日本的自杀文化。

“你听说了吗?微机专业的一个男生跳楼了。”

林素楠摇了摇头。

“好像是失恋分手了,不过没死成,送去医院抢救过来了。你说,他跳楼之后躺在地上,躺了一夜,还有意识,那得多冷啊。”

过了会儿,林素楠道。

“其实当人在很冷的环境里,首先会觉得发冷,当人在极度冷的时候,他们反倒会觉得热起来。很多被冻死的人被发现之后是不穿衣服的,因为他们会感受到热便脱掉衣服,脱掉衣服就觉得温暖起来。那些被冻死的人,很多是会带着微笑,因为她们觉得温暖,再也没有痛苦了。”

陈佳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什么,冷知识嘛?”

林素楠垂下眼睛微笑。






陈佳突然盯着林洋,很认真地道。

“不过,有一点我想告诉你,你可能听到过她很多不好的事,可能会觉得她奇怪,给你们校刊像写笑话一样的调侃她,这些都没关系,她被人说,太多了。她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但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9

陈佳和林素楠在路灯下朝宿舍方向走过去,头顶是枯枝覆盖的夜空,晚上的空气很潮湿,林素楠依旧穿的很薄。

路边斜着突然过来一个中年人,地中海的头发,鼻子很大,看上去很老实,一脸着急的样子。

“同学,你们有没有钱,我们是从福建来的,我们今天早上的时候在火车站钱包被偷走了,晚上没有钱住宾馆,能不能借我们两百块钱。”

男人指了指背后,另一个女人缩在衣服里道。

“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没钱。”陈佳道。

“我们真是人生地不熟,钱包又被偷了,我们明天就见到老板了,他给我们发工资,我们明天就能把钱还给你们。”

男人说话语速很快,也很真诚,有浓重的南方口音。

陈佳扯了扯林素楠的衣袖,暗示她走。

“不好意思,您们再问问别人吧。我们真的没带钱。”

林素楠盯着男人。

林素楠道:“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回宿舍给你们拿钱。”

男人双手合十激动地道谢,女人也快步上前,道:“遇到好心人了。”


陈佳和林素楠小跑着到宿舍门口。

“你不会真的要给他们钱吧?”

“他们说的是真的。”

“你不会真以为他们会那么巧跑到大学里要钱吧。就是觉得学生好骗。我跟你讲,我姐就被骗过,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他们晚上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林素楠跑着上楼梯,陈佳追着她。

“怎么可能啊。”

林素楠走进宿舍,拉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两张百元纸币。小跑着下楼。

“你是不是傻啊。”

林素楠没有说话,从宿舍楼跑到那对男女面前。陈佳跟着跑了出去,远远地看着他们。

男女一连串地道谢,她把钱递给了他们。

“我们明天这个时候一定把钱还回来。谢谢你”

男女的背影离开,林素楠咧开嘴笑着回过头看向陈佳。

陈佳撇了撇嘴。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雪,地上地积雪很厚,踩上去可以没过鞋底。

林素楠举着黑伞,在昨天的地方等着。那里没有椅子,她站在一棵树下面。



“他们回来了吗?”林洋打断道。

“没有。第二天的早上,我在去早课的路上,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蹲在树下,脸埋在伞里,胳膊抱着膝盖。当我在靠近她的时候,才看见她整个人都在抖,衣服上伞上都落了雪,像是个雪人。”

“她等了一晚上?”

“对,她看见我来了,不敢看我的眼睛,她的脸,手,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冻伤了,我一看见就哭了。”




10

陈佳和林素楠在大排档店门前的桌对坐。

陈佳神秘兮兮地道:“你猜发生什么了。”

林素楠微笑摇头道:“不知道。”

陈佳兴奋地盯着林素楠。

“我们班有个男生跟我表白了。”

林素楠发愣着看着陈佳。

陈佳上扬着嘴角,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林素楠咧开嘴角。

“昨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寝室,路上就看见他捧着那么大一束鲜花。”

陈佳用胳膊比了一下,确实很大。

林素楠用手撑着脑袋,依旧没有说话,低头微笑着。

“我没想到他表白的这么快。他叫陈铭家。”陈佳道。

陈佳笑得很开心,要了两瓶啤酒。

陈佳讲了她和那个男生相识相知地每一个细节,讲那个男生的好。

陈佳没看见,林素楠已经喝完了一瓶啤酒,在喝第二瓶。

林素楠大口大口地喝酒。

陈佳笑道:”你怎么这么能喝。”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陈佳看见,林素楠的胸腔开始抽动,她拽住林素楠的肩膀,看见她满脸泪水。

“我真的为你开心,真的。”林素楠脸颊红的发烫,从眼里流出来的不知是酒还是泪,她傻笑着。

“你喝醉了,别再喝了。”

林素楠又叫服务员过来买了几瓶。

“我最讨厌喝酒了。”林素楠灌了自己一大口,第三瓶见底了。

“我爸一喝酒就打我,我每次闻到酒味,就想起来他。”



11

“她爸之前工作的时候伤了腿,落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妈在外面找男人,当时他们厂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她爸就抬不起头,后来就成天闹,成天吵。”


停电的房间,女孩趴在地板上,蜡烛在小女孩眼前晃,屋子外面有吵架的声音,玻璃摔碎的声音。

女孩张开嘴唇小声地在唱一首歌,她双手捧着脸颊。

脚步声越来越大,女孩抬脸,一个女人突然冲进了门里,把女孩抱起来,冲着身后的男人大喊:“我要带女儿走!”男人说:“你他妈想的美,你也别他妈想走。”女人尖叫着哭泣。女孩低声大哭,挣扎开女人的胳膊,跑进屋里角落的衣柜钻了进去,柜子外男人女人依旧在大吼。

衣柜很小,衣服淹没每一寸空间,还有樟脑丸的气味。

她抓住了一件衣服,抱在怀里。

那是她父母之前去日本旅游买的纪念品,一件和服。



“然后她妈就再也没回来过,剩下她和她父亲住,她父亲,喝醉酒就打她,打的浑身都是伤,她在屋子里哭,越哭他越打,邻居有的都听不下去了,也不好说什么,她爸是个工人嘛,上下班都晚,也不和邻居说话,所以都不太熟。”


拖沓的脚步声响起来,女孩停下手中的作业,恐慌地看着门,猛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女孩身子颤抖了一下,缓缓朝门走过去,打开门,父亲从门外一把将门推开,满面通红的走进来,瘫坐在椅子上。

女孩快缩到自己的肩膀里。

父亲额头上的血管突出,走到女孩面前,扇了女孩一耳光,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和你妈一个德行”,“贱”,“婊子”。

女孩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又一个耳光。

父亲开始打女孩,半个晚上都是尖叫,抬起的手掌,发青的皮肤。


父亲打累了也跪在了地上,抱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和她一起大哭起来。




林素楠把酒瓶放下哭起来,陈佳坐在她身边抱住了她。林素楠的哭的快要窒息,快要断气,陈佳安慰着,拍着她的后背。旁边几桌的人纷纷侧目。

陈佳在快天亮的时候,扶着醉的紧闭双眼,嘴里糊涂不清念叨着什么的林素楠回到了学校。头上星星和月亮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林洋和陈佳桌上上了面条,不过谁也没动筷子。



“其实之前就感觉到她和家人关系不好。宿舍里的公用电话,很多都是给家里人打的,她一次也没打过,那天之后,她也没再说过,我也没再问过她。”


“那段时间,我找她她总说自己有事情,时间久了我们之间关系没有之前那么近了,她好像在刻意躲着我。其实我也会很难过,因为要陪男朋友,和她在一块的时间少了很多。”


“那您们之后还有什么联系吗?”

“最后一次联系,大概就是她自杀前的信,我到现在依旧很自责,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她自杀的念头,为什么没能帮到她。”

“自杀?”林洋喊出来。

“嗯。你不知道吗?”

林洋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在信里说她帮一个女孩子,很开心,还有,新年快乐。”



12

每一盏路灯都在释放微薄的光线。

临近十二点钟的宿舍门前的小路上,一个喝醉的男生朝着一个女生喊道:

“你为什么不喝酒。”

女孩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凭什么要喝酒。”两人吵得不依不饶互不妥协。

男生猛推了一下女生,女生开始哭起来。

“你为什么推人?“林素楠大声叫道,嗓音沙哑。她挡在女生面前。

男生和女生被林素楠的妆容和衣服惊异到,之后男生反应过来骂道:“你他妈是谁啊,关你屁事。“林素楠没有回话。

男生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和服女吧,跟他妈鬼一样。“

男生伸出胳膊使劲推了一下林素楠。

她坐倒在地上,很快的挣扎着爬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双手颤抖着握着正对着男生。

女生尖叫一声躲在男生背后,林素楠的脸拧成一团,黑色口红弄脏了嘴角,咧着嘴分不清楚是哭还是笑,看上去很恐怖。

男生惊疑不定地看着林素楠。

躲在男生背后的女生哭道:“她有病,咱们快走吧。“

二人一步三回头地跑起来,背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闪烁,林素楠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在阴影里,嘴唇剧烈抖着。



“她是元旦的第二天,自己一个人去了郊外的荒地,那天雪下的特别大,我在图书馆正给她写回信,第二天她早上她被人发现,送去医院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陈佳的眼睛泛红,她轻轻摇头。

“我每次想起来她死掉的时候,就能记起来那天早上,她等了一夜蹲在伞下面的样子。”




风刮过雪掩埋的土地,枯草细微的颤动。

没有高楼遮挡,可以看见与夜色交界的地平线。

夜空里的星星一晚上也数不完,虚幻而温柔。

她蜷缩着躺在雪地里,赤身裸体。



13

林洋目送陈佳的背影离开,她的身材已经发福,从背面看步伐很快,但有些驼背。是个平常的中年女子模样。

林洋回到学校,他暂时消化不了自己的思绪。

林洋将借书证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抽屉里。

林素楠在二十年后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后终将销声匿迹。



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他打开手机,托人打听有没有辅修日语的朋友。

他想知道那张借书证上的日语是什么意思。

几天后都没有消息。直到问到一个外文系的同学才介绍到了一个辅修日语的女生。

女生和他约定在新图见。


他走在校园里,路过旧图。想象二十年前的一天。

那里有一个穿和服的女生,她走在路上,带着耳机。旁人投过来各式目光,她没有表情,她的脸有时候在阳光下,有时候被头发的阴影遮住。她涂了黑色口红的嘴张开,不知所云的笑,然后低下头。


新图修的很好,像一个大剧院,崭新而明亮。

他拿着借书证,走进新图。

辅修日语的女生长得很小,个子低低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接过林洋的借书证。


她辨认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张开嘴,试图读出那串发音。

隔了会儿,她抬脸,道:

“すず,我喜欢你。”









14

林洋曾无数次想象过林素楠如果还活着,现在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幻想出的却虚假而苍白。她的和服只在二十年前,她二十岁的那年盛开,二十岁的那年枯萎。她离开人间的太早,也许是人间想象不出她继续活着的模样。

她死了,死在一场下大雪的夜里,死在一月二号。

很巧,那天是林洋的生日。


她死前应该会觉得很温暖,正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微笑着死去。可以看见,很多天上的星星,都在朝她掉下来。

那张借书证,是她死前的前一天写下的

他的脑袋像是被棍子猛锤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哽咽。

林洋的泪水溢出来。


林素楠其实一点也不特别。

她也会开心,也会喝醉,会大哭,会把全身的零钱给流浪的人和骗子,会在月亮湖上轻盈的旋转,会为了交朋友认真的写信,会喜欢吃牛肉面,会为了一个陌生女孩挺身而出。

会不敢向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喜欢你。






他轻轻的撕掉了借书证。

这是只有他和林素楠知道的秘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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