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007

外婆的母亲,我们那叫外老太,这个称呼已经不叫好多年了,近几年,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提起她,记忆仿佛渐渐淡去。我在湾洋小学读书时,偶尔去外老太家蹭午饭,总觉得老人简单做的面条,放点猪油是最香的,尽管家里的饭菜可能更好一些。回学校的时候,她从衣兜里摸摸索索出两三块钱,卷成一支烟的形状,塞进我手心,又进到阴暗的里屋,那里面近乎有股陈旧的霉味,她从抽屉里翻出几袋奶粉或者燕麦片,再从专门攒放塑料袋的篮子里抽出一个,包裹成一个球状,放进我的裤兜,我走到距离她家四五百米的桥头回头,她的身影缩成一团。母亲偶尔说起她小时候的苦日子,外婆家经济并不好,一日三餐基本对付,她和我的两个舅舅最开心的就是到外老太家,给他们做鸡蛋羹蒸咸肉,那滋味简直是过年才能有的。母亲是为了教导我忆苦思甜,不要铺张浪费。我到外老太家蹭了多次午饭后,看到她的抽屉里除了营养品,还有一堆瓶瓶罐罐和胶囊,再大一点我了解那是治哮喘的。我注意到她即便是坐在凳子上好大一段功夫了,哮喘的声音依然可怕,气流在她气管肺部穿流的声音,像极了冬天冷酷的西北风极速从我家西侧的狭小巷子里浩浩荡荡冲过去的声音,几乎快成了一种怪叫。有段日子,她身体不好,母亲接到家里来照顾。忘记因为什么事,我跟父母闹别扭不吃饭,冲到二楼的阳台上,坐在墙角等待父母的妥协。我竖起耳朵听,只听到母亲骂骂咧咧的呵斥,父亲瞪大眼睛在楼下抬头训我:不吃拉倒!我心里觉得愈发委屈,泪水模糊视线,耳朵和脸红的发烫,却听到喘息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外老太从楼下爬了上来,弓着身子边喘边断断续续说:别……别和爸妈生……生气,乖,下来吃……吃饭,吃饱了才能长高。她一边劝我,一边抚摸我,拉我的手往楼下走。她卧床不起之前,在我外婆家,正午时分才敢出来晒太阳。我和表弟在隔壁的一片十来平米的池塘里钓小龙虾,或许是因为小龙虾太狡猾,迟迟不上钩,我觉得不能惯着它们,和我弟找来田地里浇水用的长瓢,吭哧吭哧地往外舀水,一开始还挺有劲,舀了一身汗,也没见水下去多少。我俩灰心地坐在池边抹汗,外老太披着长袄沿着墙角走过来,要过长瓢,说:你们还小,力气不足,歇会儿。她动作慢,一瓢一瓢地舀,滴水不漏,不像我俩,看着动作快,舀一半漏一半。母亲看到了,将我们训了一顿,又把外老太说了一顿,怎么能动力气。外老太说:我就教教他们。那之后,我的记忆里好似再没见过她了。办完她的丧事,母亲边想边哭,边哭边说:你外老太也不全是病死的,一半是饿死的,她躺在那大小便失禁,怕我们麻烦收拾,最后的几日啥都不愿意吃,一喂她就摇头。她老人家去世多年了,坟头上烧纸的时候,火烧的旺旺的亮亮的暖暖的,我总感觉这是她从地底下向我传递的温度,流进裤兜,钻进手心。明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中,始终忘不掉心里的一丝念想:她身体还好,我还没有去县里上学的那两三年,多次奉母亲之命前去看望她,顺道买了鱼和肉,连同塑料袋扔在她家锅里,说了几句话,在里屋张望了几眼,甚至没有去握一握她暖和的手,就骑车走了,她那么老了,还有严重的哮喘,鱼和肉做起来多麻烦,鱼还没杀,肉还要炖。只可惜,年少不更事,一切对外似乎都有值得理解的理由,遗憾二字却骗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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