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奏者》:一个不需要拯救的音乐天才

《洛杉矶时报》的记者史蒂夫·洛佩兹最近有点不顺,骑自行车外出居然摔得鼻青脸肿被送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史蒂夫·洛佩兹的四肢动弹不了了,耳朵却敏锐起来,他总是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拉小提琴。出院以后,史蒂夫·洛佩兹开着车到处寻找拉琴的人,还真被他找到了,那人正在贝多芬雕像下用两根琴弦的小提琴演奏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第二乐章的第一主题。

用一把缺了两根琴弦的小提琴来演奏原本必须一支交响乐团来完成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算是在将乐圣的乐谱声音化了吗?难怪不少乐迷在观赏电影《独奏者》时,没有听出流浪汉纳撒尼尔·埃尔斯正在演奏的曲目。

既然已经让影片的主人公沦落成了流浪汉,又何必卖惨到不给他一把不缺零件的乐器?或许,只有两根琴弦的小提琴是对纳撒尼尔·埃尔斯身份的一种暗示?果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史蒂夫·洛佩兹运用他的职业优势调查到,纳撒尼尔·埃尔斯曾是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学生,不过,主攻的是大提琴专业,二年级时因精神分裂离开学校成了一名流浪汉。

史蒂夫·洛佩兹将纳撒尼尔·埃尔斯的故事发表在了《洛杉矶时报》上,引来无数读者的同情。一位喜欢演奏大提琴的老太太因为关节炎的缘故无法再操旧业,她慷慨地将自己心爱的大提琴邮寄给史蒂夫·洛佩兹,请他转交给纳撒尼尔·埃尔斯。

按照惯常的编剧思路,拿到大提琴的纳撒尼尔·埃尔斯生怕再露宿街头会丢失好心人的馈赠,便听从了史蒂夫·洛佩兹的安排进了收容所。在那里,他重新开始了演奏大提琴课程,终于学成坐进了交响乐团大提琴组的席位,和伙伴们一起在乐团指挥挥动的指挥棒下演奏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

缘于纳撒尼尔·埃尔斯是一个音乐天才,电影《独奏者》的背景音乐中时时会“窜入”古典音乐,巴赫的六首大提琴组曲、贝多芬三重协奏曲以及贝多芬第14弦乐四重奏等等,尤其是贝多芬第14弦乐四重奏,被用在了影片的一场重头戏里:想通过各种办法,比如让纳撒尼尔·埃尔斯住进收容所、给纳撒尼尔·埃尔斯找一位老师、替纳撒尼尔·埃尔斯找一间能安居的公寓,等等,都不能让音乐天才安定下来,史蒂夫·洛佩兹再想一招,他去音乐厅商量,给纳撒尼尔·埃尔斯安排一场演奏会,并特意为演奏会招来了观众。然而,艰难地走上舞台后,怀抱心爱的乐器依然不知所措的纳撒尼尔·埃尔斯,终于没能抵抗住精神疾病对他的摧残,在一叠声催他离去的幻听中,纳撒尼尔·埃尔斯丢下大提琴、舞台、观众和史蒂夫·洛佩兹,落荒而逃。如若不是很熟悉贝多芬第14弦乐四重奏,也许听不到这场戏的背景音乐是该作品的第一乐章。影片为凸显此刻纳撒尼尔·埃尔斯由紧张渐生的恐惧情绪,将这首作品由弦乐四重奏的配器改成了交响乐团,还添加了定音鼓微弱的敲击声。

至此,影片走出了我们对一部励志电影的惯常思维逻辑,亦即已经败走人生的纳撒尼尔·埃尔斯在史蒂夫·洛佩兹和一众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走出了精神疾病的泥淖,重新开始了天赋与他的音乐人生;《独奏者》的结局是,因为史蒂夫·洛佩兹让其签署的一份关于监护人的文件中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字眼,纳撒尼尔·埃尔斯与在整部电影中一直试图拯救他的记者决裂了。崩溃了的坚决不愿去精神病院的音乐天才,只好回到收容所,在那里与芸芸众生一起晒着太阳的纳撒尼尔·埃尔斯唯有在清醒的时候会对史蒂夫·洛佩兹说,对不起。

第一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也很纳闷:既然给了影片男主角这样的结局,又何必让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贯穿始终?稍微涉猎过古典音乐的都知道,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别名《英雄》,创作于1804年,它的标题是《英雄交响曲——为纪念一位伟人而作》,简称《英雄交响曲》,是贝多芬创作历程上的转折点,也是其成熟风格形成的标志。这部原本要题献给拿破仑的作品,是贝多芬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充分体现了贝多芬性格中英雄主义的部分。既然给了纳撒尼尔·埃尔斯一个失败者的结局,影片何以多次使用充满着欢乐、激昂的浪漫主义气氛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

是张定浩的新作《无形之物》让我想起了上映于2009年的老电影《独奏者》。

张定浩的《无形之物》,不厚,内容却很厚实,总共12篇文章视野开阔地议论了弥散在世界角角落落的无形之物以及这些无形之物的存在价值。12篇中标题为《尽头》的文章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德国数学家康托尔,一个是一本与康托尔相关的科普著作《跳跃的无穷——无穷大简史》的作者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正如该书书名所揭示的那样,康托尔是一位集合论和超穷数理论的构造者,是一个企图抓住“无限”的数学家。后来,康托尔发疯了。该怎么理解康托尔发疯这件事?最顺理成章也最易于被世人所接受的解释,康托尔是“试图征服∞而被逼疯的天才”。那么,华莱士是否“顺应”民意采纳了这一说法呢?没有!按理,天才被逼疯对作家而言是极好的素材,但华莱士只在书的脚注里略微解释了康托尔发疯的原因——华莱士认为,发疯这件事与作为数学家的康托尔一生无关,放在脚注里解释最恰如其分;况且,吸引康托尔的工作和背景如此美丽,在那种氛围中追求真理的康托尔哪怕疯了,也不需要我们将他比作普罗米修斯。

也就是说,仰望着贝多芬的塑像、用残缺的小提琴演奏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纳撒尼尔·埃尔斯,在我们看来正处于疯癫状态,他自己却正在体验人间最丰沛的情感。纵然享受这种情感需要纳撒尼尔·埃尔斯付出如用交响乐演奏的贝多芬第14弦乐四重奏所传递出来的既抑郁又狂躁的情绪折磨,但纳撒尼尔·埃尔斯愿意。


所以,要问《独奏者》哪个片段最打动我,我的回答是,当前妻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一个流浪汉时,史蒂夫·洛佩兹饱含热泪地回答:“没有一件事能像音乐打动他那样打动我了。”这句话,恐怕也是影片何以起名“独奏者”的注解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独奏者》:一个不需要拯救的音乐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