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人

这是一家人自相残杀的故事.......”蒋小通压低了嗓音,极力模仿着他最喜欢的电台主持的语气,这不,还盗用了人家的开场白:“小时候我妈妈给我讲,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小山村里,生活着一对母子,家里穷,吃不起肉,可儿子瘦,想吃肉,要命地想,母亲就想着方法把土豆,萝卜,面筋做成肉的样子,但样子终归是样子,味道还是寡淡的。后来有一天,儿子在外边玩累了,一回到家,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进厨房,掀开锅盖一看,家里炖了一锅肉汤。肉不多,汤里大多是山药和萝卜,烫煮得很浓,儿子馋极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母亲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大口喝汤,夹肉,自己一口不吃。吃完了母亲就叫儿子回房睡觉,儿子觉得不对劲,今天母亲怎么不洗碗了?一点碗筷冲水的响动也没有。儿子偷偷跑去厨房看,厨房里没人,又拉了拉厕所的门,门反锁着。儿子从门缝里往里瞧,你猜怎么着,母亲在用针线缝大腿上的伤口——原来儿子吃的肉,是母亲从大腿上剜下来的。”

听到这里翟丽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故事还没完,你知道儿子为什么会那么想吃肉?只有吃过肉的,才知道肉香,才会馋。话说,两年前,儿子十岁生日当晚,吃了第一回肉,第二天,儿子就看见母亲的手臂上有一道很深很宽的疤,但他什么都没有讲。”讲完车里只有沉默的呼吸声,他意识到他控制得很好,无论是讲故事的口吻还是两人之间的气氛。

这是翟丽丽和蒋小通第一次相亲分别时的场景,每次相亲结束前,翟丽丽都会叫对方讲一个故事,翟丽丽认为讲故事就是用谎言说真话的过程。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是有能力去识别他的谎话,而是要了解他说谎的方式。

这个故事成功赢得了翟丽丽的注意,要知道,翟丽丽因为相亲见了不少男人了,可真叫她眼前一亮的,一个也没有。但此刻在翟丽丽眼中,这个男的,因为这个故事多少有点了意思。

“你天天自己一个人开车上下班吗?”蒋小通下车后,关上车门前回头这么一问。

“平时......倒不开。”翟丽丽声音抖了一下,不怎么明显。

2.

翟大龙窝在杂货店里一上午了,还没开张呢。没办法,杂货店开在巷子里,哪里会有生意,要不是下岗了,翟大龙也不会干这份苦差事。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座机,大红色,摆在柜台上,一副公用电话的派头,但除了店老板翟大龙自己,哪里还有人用。在这个年代固定电话就是个怀旧的摆设,但架不住他喜欢,在新世界里留住一点旧东西,好让自己有一种能抓住某个时代的错觉。

座机的铃声永远那么聒噪,响了三下,就有客人掀开了门帘,是个女的,顶着一顶遮阳帽,戴着纱布口罩,猫着身子踏进来,不像老顾客。大龙没理会,回头一看来电显示,是自己老婆陈慈,就索性按下了免提键。

“喂,大龙,你猜我今天在路上撞到谁了?”

“谁?”

“你二妹!丽丽的小姑妈。”

“怎么了?”

“她开了一辆新车,车里有个小年轻。”

“哦。”

“你不奇怪吗?”

“最近她要买新车,在试驾。”

“这样啊,怪不得肯把旧车借给咱女儿开。”

“她给她儿子买的。说是为了找对象,先备着。”

“有钱真好,你听说了吗?就我们这片儿,一小伙子欠了一屁股债,跳楼了,听说是为了结婚,非要买一辆好车,家里供不起,后来是自己借了高利贷,还不上了。”

“那有什么办法,这年头没车没房去哪里讨老婆。”

一把刀突然伸到了大龙的面前。

“多少钱?老板。”

“水果刀,八块。”

一张五块的票子,三个硬币丢在了柜台上。正要走,大龙说,等等,给您包个报纸,再装个袋子,刀就这么拿手上,不好。女客人没回头,不麻烦了,没几步的事儿,我一会儿就得用。

应该是听到店里有人,电话那头的妻子没再言语,不一会儿就挂断了,大红色的座机发出急促的嘀嘀嘀的声响。大龙拿食指一摁,不响了,天也暗了。他慢悠悠地从抽屉里翻出好久没变化的账本,记下了今天刚进账的八块钱,写完,长舒一口气,扭开了手边的老式收音机。滋滋的调频声之后是清亮的女声在播报路况,没什么意思,换了个台......

3.

生活就像开车,谁也不想撞上意外,但意外总不请自来,翟丽丽也没想到一个老阿姨就那样冲出了马路,弓着身子,身板比她还宽厚,凶猛得像是一只扑食的恶狗,撞在了自己的车头,刺耳的刹车之后,是闷闷的一声响。车停了,人躺了,事儿就大了。

翟丽丽才开车不久,哪里见过这阵仗。好事不留名,坏事人一群。路边的行人就跟排练过的群众演员一样,嗖地聚过来。有人说,惹大祸了。有人说,上医院吧。有人说,是碰瓷吧。有人说,报警吧,姑娘。

翟丽丽多少有一点医学常识,叫人群散一散,让空气流通。人们纷纷点头,应声,就是没人挪腿,往后退一退。翟丽丽反倒被挤到了外围,她从人头与脖颈的缝隙里往里探,老阿姨紧闭着眼,眼皮抖动着,手捂着大腿,没一会儿,血就浸湿了裤子,从指缝里渗了出来,翟丽丽冲上去拨开人群说,上医院吧。老阿姨摆摆手,医院贵。翟丽丽说,我付钱,我付钱。老阿姨说,付多少。翟丽丽说,看多少算多少。老阿姨说,你看多少合适。翟丽丽傻眼了,这吃相,确实像是讹人。但这大腿上的血可是真真切切。

翟丽丽说,你这都流血了。老阿姨手一沾血,往眼前一摆,两眼一闭,人就假寐了过去,眉心时不时地皱一下。翟丽丽的心一下子掉进谷底,手忙脚乱,掏出手机,电话就来了,看着“蒋小通”三个字,掐掉又重新按了串号码,打过去。没办法,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总会去找最信任的人。

“爸,我撞人了。”

颠三倒四地说明情况之后,交警和救护车都来了,来看热闹的人里,也有拿人命当人命的厚道人。翟大龙赶到医院时,事情已经乱糟糟地处理得差不多了。蒋小通的电话还不停地打来,翟丽丽不想解释只好不停地挂断。

4.

“都怪你,非要丽丽开车,相个亲开什么车啊!”陈慈怪罪翟大龙,翟丽丽心里也多少这样想过,但嘴上不好这样讲。

“你懂什么,女孩子自己开车,底气就不一样了!”

翟大龙这样讲,有自己的道理。女儿三十五了,驾照二十岁就考到了手。就是家里条件不允许,车一直没开上。久不开,手生了,胆小了。驾照除了借给亲戚朋友扣分之外,成了摆设。嘴上不讲,但心里不服气,觉得吃了亏。就是卖分,也一两百块一分呢。翟大龙思前想后,决定凑一凑,可凑来凑去,也就凑出来个二手面包车的钱。即使买了也不能给女儿脸上添光彩。翟丽丽倒是无所谓的,她晓得奶奶身子弱,常年吃药,家里的钱,怎么也存不下,有时自己也要往里头贴钱。翟大龙这辈子连喝个小酒都不肯添菜,有时直接喝点料酒,糊弄糊弄自己的酒瘾。酒大了,陈慈就骂,喝就喝点好的,就点菜吃,才有滋有味。做男人怎么能像你这么小气。

翟大龙嘴角一撇,似笑非笑,不言语。真正吃酒的人是不吃菜的,哪里需要那么些滋味,酒就是滋味,这辈子酸甜苦辣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快没了。过日子嘛,哪里能讲究滋味,日子从来都是咸的,咸的才下饭,才是滋味,眼泪是咸的,汗也是咸的,这么一想怎么都比笑要有滋有味。翟大龙把上唇堵在酒杯里一个人低声絮叨,勒紧裤腰带,又省三五块,然后一仰头,干了。

翟大龙再省,没省过女儿的嘴巴,牛肉,牛奶,面包,蛋糕,管够。不知道是营养好,还是年纪到了,女儿参加工作后,体重就一路飙升,仿佛吃进去的不是一块块蛋糕,而是秤砣。一百二到一百六就只用了两年,原本蜡黄的皮肤也愈发白嫩,身体像是注满水的猪肺一样肥白。好在翟丽丽胖身子,不胖脸。每次父母拿照片去给女儿相对象时,人家还是顶满意的。

可一见面就没下文。几次下来,翟丽丽也丧了气,嘴上不说,可提到将来就一脸有气无力的苦瓜脸,这回父母又托朋友的朋友介绍了一个男的。相亲嘛就是这样,熟人圈子里介绍了一圈没合适的,就会越介绍越远,对方啥样都不清楚,只听说家里是做物流的,条件还行。就是年纪小了点,才二十九。翟大龙说,咱也是做物流的,门当户对。说完就被陈慈白了一眼,你一个杂货店算什么物流。怎么不算,我每个月进货,货再从我手里,到客人手里,货物流动着呢,怎么不算物流,说完翟大龙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慈说,有一点不行,对方年纪太轻。翟大龙说,女儿年纪不轻了,再等就真的不行了。

其实翟丽丽在大学期间,也谈过一个姐弟恋,这段感情最后被翟大龙无情地浇灭了,从此之后,女儿便一直与男性无缘,翟大龙为此耿耿于怀,前年听说,那小子结了婚,连儿子都有了,女方也还是个老姑娘,翟大龙心里更不好受了,他偷偷地怪自己,毁了女儿的一段大好青春,巴望着自己能替女儿抓住一个未来,但他匆忙潦草地过了大半辈子根本来不及嚼明白,青春从来不是被浇灭的,而是熄灭。

这回相亲,翟大龙早有打算,这些年,丽丽的小姑妈家里做生意,买车买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日子的松紧,嘴上再惦记,手上也过问。不负担老人,日子自然过得宽裕。

翟大龙问翟丽丽的小姑妈借了车,叫女儿开车去,女人坐车里,气势就不同了,身子藏得住,小脸露外头,第一印象肯定差不了。有一就有二,那男的,说不定有眼光,一下子就相中了。

而这男人就是蒋小通。

原本今天是第二回见面。这回和上回一样,他为了凑丽丽的时间,又特意请了整整一天的假。翟大龙说,今天还得开车去,人靠衣装,马靠鞍嘛,就当市区自驾游了。

翟丽丽觉得别扭,死活不肯。翟大龙说,自家人,再说了,你姑妈的车就是你的车,平时也不怎么开,放着也是放着,用用说不定就送给你了。这便宜你不占,真等她儿子讨了媳妇,不就便宜了外人。翟丽丽听了这话更别扭了,她曾好几次在年夜饭的间隙,听到小姑妈躲在厕所里跟电话那头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有时是借钱,有时是催债,有时是为了姑父家里的老人凑住院化疗的费用。翟丽丽打小就明白,举起杯子,夹起筷子,是幸福的一家人,酒足饭饱,起身离席,就各顾各的隐秘与哀愁。这点距离,分寸拿不住,再好的一家人也只能落得一个互相埋怨的份。

“怎么才接电话?”蒋小通三个字在手机上跳出来无数回,翟丽丽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我撞了人。”

正说着,母亲陈慈就一瘪嘴,一摆手,嘴巴嘟囔出“千万别......”的唇形。翟丽丽会了意,一边点头一边说:“你千万别过来,我爸妈都在,姑妈也来了,人多了,乱。”

5.

“路口有摄像头没?行车记录仪开没开?”小姑妈问。

翟丽丽一个劲儿摇头。

翟大龙说:“记录仪不是车一启动就自动开的吗?”

小姑妈说:“老了,坏了,时不时地出毛病,要手动开。”

翟大龙说:“坏了你也不修修。”

小姑妈说:“我平时也不怎么开,车险都两年没交了。”

陈慈低头叹了口气,自己的位置,在这方面不好讲什么,于是谈起了病情:“那女的,大腿剌了一道口子,有半根筷子长,应该是撞了之后刮到什么尖东西了,对了,还有轻微脑震荡。”

翟大龙接着话茬说:“那女的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手机也没有,人醒了,什么也不肯说,就说要出院,不看了,要赔偿。”

翟丽丽听了后,觉得没办法,认赔。翟大龙不肯,说拖着。小姑妈说,这叫什么事,借车给丽丽装门面,怎么还撞了人。翟大龙说,撞都撞了,现在就不讲这便宜话了,丽丽先回去,我们在这儿候着。

回到家后,心还慌着,骨头软了,屁股也坐不住。一个人往床上一趴,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身边也没这么个人,大学毕业就回了老家,因为干的是销售,所以同事们既是战友,又是对手,能说贴心话的没几个。老朋友远了,新朋友也没交上真心的,说到说说话,现在好像也只有蒋小通这么个人了。

电话拨过去,没响到第三声就接了。

“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

“不好意思,浪费了你一天的假。”

“能等到你的电话,就不算浪费。”

翟丽丽心里软了一下,其实她对男人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松弛,符合这条件的还真不多。

从小看着父母被紧紧巴巴的日子逼得透不过气,有点好事儿不敢大声笑,只敢偷着乐,生怕后头跟着倒霉事儿,遇到倒霉事儿也不敢吭声,生怕被人家笑话。她不想自己的一生也这样过,即使日子不宽裕,起码人不能活成那副皱皱巴巴的窝囊样。

如果不是相亲,见了这么些男人,她也不会知道,在生活里,叫一个男人随时随地保持松弛的状态是那么难的事情。通常来相亲的男人,要么拘谨,要么精明,要么拿严肃木讷当稳重,要么拿玩世不恭当个性。蒋小通身上的那种松弛,是少见的,仿佛生活里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困难。当然顺眼的原因也不只是这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他在图书馆工作,每天与书打交道的人,总不会太差,翟丽丽这么一想,心就饱满起来,一对比自己的销售工作,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市侩狡猾了。

“放轻松点,这事情不难办。”蒋小通说。

“你有办法?”翟丽丽像是在夜晚的海面上摸到了浮木。

“看行车记录仪,查路口摄像头,最次也就是走个保险。明年交车险多加千把块钱的事。”电话这头的翟丽丽吐了口气,眼睛暗了下去,这些办法就像是一手顺子,被命运的另一手顺子压得严丝合缝。

“怎么不说话了?”蒋小通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

翟丽丽开始犹豫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车不是自己的。虽然只见了一次面,但蒋小通身上的松弛与爽朗叫她觉得日子还有另一种过法。可如果说了,那第一次见面时对车的归属的默认,就显得很狡猾了。这都还是其次,只见了一次面,就出了车祸,说起来是自己被人碰瓷讹钱,但从旁观者的角度一看,简直就像是自己在用相亲诈骗。

“我爸说,那女的是碰瓷。”自从车祸发生以后,翟丽丽一家人就一直用“那女的”当做了她的名字,毕竟她什么也没说,什么证件也没带。

“如果是讹人的,那钱就不能给,拖着。”这口吻简直与翟大龙如出一辙。

“可流了好多血。”

“干一行,爱一行,人家这属于工伤。早习惯了。”

这话叫翟丽丽有点不舒服,此刻的蒋小通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他的松弛似乎不是对人对事的从容,而是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此刻甚至比父亲还要冷漠。

“今天......真恐怖。”翟丽丽说的是撞人,也是蒋小通的态度。

6.

第二天一早,翟丽丽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没事了,那女的趁我去上厕所的工夫自己跑了,医生护士都没看见她!”翟丽丽心里更不安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别到医院来露面。应该没事儿了,说不定不要赔偿了。”话刚说到这儿电话里就传来小姑妈的嚷嚷:“怎么就没事儿了,怎么就不用赔偿了,你想得美,大哥,这事儿还能无缘无故地解决了?我车还被交警扣着呢!她人跑了,没和解,没签字,我车怎么出得来。”电话在翟大龙和小姑妈断断续续的争吵中挂断了。

小姑妈讲的是对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解决,没半个小时,那女的又回来了,双手撑着一张木头凳子,一瘸一拐地往病床的方向挪动。翟大龙刚要伸手,就被小姑妈拦了下来。

她去打听了一下,一个护士说,那女的刚刚是溜出去打电话了,搞不好是要叫人来闹。翟大龙听了这话想扶也不敢扶了,怕再被讹一回。多添一项罪状。

大伙儿就这么在一旁冷眼看着,邻床的病人都看傻了眼,一个中年妇女,凭着一口力气,一张凳子,爬上床,愣是没一个人帮忙。就在这时,陈慈买了豆浆、肉包子进来了,一看到这状况,把热乎乎的早点往丈夫手里一搁就去帮忙,一手架在腋下,一手托着腰,三两下,就扶上了床,那女的也躺回了病人该有的姿势。

这时候,周围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眼光终于松懈了一点,在他们看来,这才是家属该有的样子。陈慈随后一转身说:“赶紧把肉包子吃了,我在楼下吃过了。”小姑妈说:“给那女的也来一个?”陈慈头也没回就说:“干嘛糟践好东西。”

这一下,邻床的病人肩一耸,眉一皱,摸出了事情的复杂,七八个眼神在空中交换了一下内容,不便多说什么。

7.

那女的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撞车时,身上什么也没带,和她干活儿时差不多,不带手机,不带包,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少带了一个铁饭缸,有把儿,有盖儿,拿在手上像个粗壮的杯子。里头的内容几十年没变,酱油炒饭,有时也加个荷包蛋,饭里头插着一根铁饭勺,饭勺长,饭缸矮,为了能盖上盖儿,总要扳弯一点,一勺子饭塞到嘴边,总跟牙齿磕磕碰碰的。前两天她终于下了狠心,决定买个新饭勺,再怎么苦钱,也不差这几块,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说不定换个吃饭的家伙就能转运呢!

她扫了一眼病房内正吃着饭的人们。她双手一撑,坐起身,看了看那三个躲到走廊上狼吞虎咽的肇事者家属,心一横,眼一眯,坐成了一副不哭不笑的画像,眼睛半睁半闭,一眨不眨,远看像菩萨,近看像夜叉。心里一边盘算这几天耗在这里不开工的损失,一边顺着思绪回顾起了这一生。

这辈子,算上这一次总共撞上了三回车祸。头一回,丈夫没了,疲劳驾驶,把大卡车开进了河里,人没了,货没了,车也报废了,那时儿子刚上学,好在留下了一套房子,毛坯的。哭都来不及哭,一哭,人就泄了劲,贷款就还不上了,来不及嚼自己心头的苦,一嚼牙根就打颤,日子就更苦了,要硬着头皮苦钱,把钱苦出来,日子才有活头。

她也不会别的,跟丈夫跑车时,搬过货,装货卸货倒是在行,不过那时大多是丈夫搬,自己也就打个下手,点点数字,绑个绳结。现在真要自己单枪匹马地上阵,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怵的。刚住进城里不久,对周围也不熟,只知道这城市的西北角有个方天大市场,有人说是方天开的大市场,也有人说是方天大开的市场,都是在这里讨生活的人蹲在地上歇口气时瞎传的,她不管。这世道天大的市场也只有那么点活儿,不抢着干,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自己喝无所谓,光是累就能把自己累饱了,但儿子的肚皮不能瘪,瘪了就直不起腰,大了就没个男人样。

她先是帮人卸货,都是凌晨和半夜的活儿,别看这城市白天光鲜亮丽的,但每到半夜就有各种超载的危险品进城。一车一车的二手船舶油漆,从外地的船厂被偷运出来。都是些用剩下的,半桶半桶,攒够了二三百桶就装车,运到小商贩的仓库里。无论装卸,一桶都是一块钱的价格,一车下来就是二三百。这种活儿,她抢着干。一开始,那些小商贩都看不上这女人的小身板儿,就算叫上她卸货,也总会多叫一个男人,生怕出了岔子。两三百,男人拿大头,她拿小头。

一桶桶油漆,被男人从卡车上甩下来,她先接下来两桶,这两只桶,就是她的两条腿,摆正摆齐,站上去,这下,她就比普通男人还高了,再从男人手里接过油漆桶时就顺顺当当。几趟下来,小商贩们就都认识了她。任何行当,都是这样,别人夸出来口碑永远胜过自夸时费的口水。凭力气吃饭,只要动作麻利,货不出错。就永远有活儿干。

她见人就叫老板,不但到处抢活儿干,干活儿时还抢,抢活儿干时撞开人群,干活儿时也大大咧咧,总撞到人。可说来也怪,撞人常有,却从不会撞到货。简直就像是个认货不认人的机器。大伙儿都叫她别撞人,别撞人,看着点儿脚下的路。她耳朵不听,手也不停,只干活儿,不认人。人继续撞,货继续搬,活儿照样抢。久而久之,无论男女都叫她壮人。

她的壮是有目共睹的,从刚来市场的第一天开始,就迅速地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了皮糙肉厚的大树墩子。膀大腰圆,拔地而起,像是长在地上似的。

身材的变化,哪里还用别人说三道四的,她自己最清楚,她记得最开始是腿肚子,先细了一寸,紧接着又粗了一寸,看起来没胖没瘦,但手一摸,就觉出了不同。干过力气活儿的人才明白,那就是力气,是力气长进去了,骨肉被力气绑得更紧了。在市场里,除了有门路有本钱的生意人,剩下的就是肯卖力气的人,有了力气就相当于有了一张活招牌。

一个开卡车,跑长途的女老板,(在这里给活儿干的都叫老板)只要有货进城,总指明就要她来卸货,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女老板说,我就喜欢你这脾气,跟牛似的,不吭声,就硬干。十多年前我老公出了车祸,腿废了,什么都没留,就留给我一辆破卡车,我就开起来,这么些年我算活出来了,一个女人就是一棵树,遇到大风大雨,要么折,要么就得更壮。否则哪里有活路。要我说,人嘛,就像狗,没法子成为家宠,为了活着,就会变成野兽。大妹子,你说我这话,在理不在理。

她听在耳朵里,咬紧牙根又使了一膀子狠劲儿,一桶35公斤的油漆就被甩上了车。现在一趟车的货,二三百桶,她一个人全包了,没有人再怀疑她的力气。

在市场里没两个月就闯出了名声,自己掏钱,买了辆小三轮,在市场里临时搬点桌椅、电扇的小物件,只要老板懒得自己去仓库提货,就会叫她去。东西少,路程短,她就不收钱,从自己的一张倦容里堆出一层笑脸说,以后有力气活儿找我,我能干,我便宜。这话是不用讲的,老板们心里都有数,能干,不讲价,在这里,就吃得开,有活儿肯定先找她。

丈夫留下的毛坯房也一点点地有了家的样子,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有了,就是热水器一直没装上。儿子洗澡,她就烧开水,灌满三个热水瓶,一点点兑冷水,一点点浇下去。自己洗就用滚烫的热毛巾擦个澡,夏天就索性对着自来水龙头洗。也是没办法,夏天搬货,无论昼夜,她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木铲压在煎锅里的猪排,浑身又疼又烫,只有凉水能让她稍微痛快点儿。

可有年夏天,家里来了客人,是儿子的同学,太晚了,留下来过夜,她烧水给他们擦澡,结果儿子的同学问,为什么不开热水器洗。儿子一下子就把头埋得老低老低,就像每回别人问她,“你干得这么苦,你老公知道吗”时一样低。

她要给儿子买一个热水器,一身力气,一个热水器还是苦得出来的。

刚决定没几天,就撞上了这辈子的第二回车祸,一辆轿车加速冲过了黄灯。来不及刹车就把人撞出去老远,到底是干活儿的人,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脸就垮了,陪她风里来雨里去的小三轮,瘪在了地上,只有右后方的一个车轱辘还不服气似的硬挺着。车上的人下来了,连声赔礼道歉,鼻子里呼出浓烈的酒气,当下就掏了两千块摁进她手里,这时她才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掌心的皮都蹭破了。路边的人说,铁包肉,肉包铁,就是不一样。看看人家的车,看看人家的人,毫发无损。而自己的车,自己的人,简直像是纸糊的。正想着,她把沾着血的钱从破了皮的手上撕下来,就在那一瞬间热乎乎的钞票发出了她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声响。从前她恨车,是车叫丈夫丢了命,现在她要车,一辆好车,能救命。她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苦出一辆车,在儿子结婚前,哪怕为了这一辆车,要苦完这辈子。

当天晚上她就拿着那两千块,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买了一台叫得出牌子的热水器,隔天就装上了。儿子洗得很起劲,小嘴里哼起了流行歌。但她手上的破口,一碰热水就烫得钻心疼,她摇摇头,还是洗凉水澡的命。

她刚回忆到这里,护士就进来查房了,连续问了几遍她的名字,她都闭眼不答。翟大龙走过来,再次说明了情况,护士才“嘁”了一声走掉。

叫什么对自己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自打丈夫去世后,她就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只有称谓,例如,妈妈,例如,壮人。例如,喂,100块干不干。她有点恼火地发现,有时候,名字才是自己,而称谓,只不过是自己的用途。

她缓缓松了口气。摸了摸大腿上的伤口,只要还疼着,筹码就还在了,瞬间胆气壮了,不后悔。她知道又是难熬的一天,但只要熬得过,谁也跑不了。儿子的车子早晚会跑起来。大家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8.

因为撞了人,翟丽丽总心神不宁,索性请了假,待家里等消息。明明无风无雨的天气,玻璃窗却总瑟瑟地响。这两天翟丽丽总会想起蒋小通讲的那个恐怖故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女的,如果那女的真是讹人,也是拿命撞车,拿肉撞铁,如果她豁出去自己的命,也只是为了给儿子买口肉吃呢?

她忍不住了,她要去医院看看,什么赔偿,她都认了,她不想拖着,心总被事拖着,人早晚要垮。她拨了电话给蒋小通,仔仔细细地承认了车不是自己的事实,明明就三两句话的事,却连说了十几分钟,连带自己的虚荣,父母的担忧,车祸后的不安统统交代了一遍。

蒋小通拿着一贯的松弛口吻:“我陪你去吧。”

“你不上班吗?”

“请假了,再说,你也知道我单位,市图书馆,太偏了,得先骑车去公交站,坐到底站,再转车。”

“我记得本来上次见面你就请了假,你妈也不说你。”

“她从来不说我,再说,她自己都出去玩儿了,昨天才来的电话,说是报了个老年团,旅游去了,说要七八天才回来。”

翟丽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着。

“我妈说,等我结婚就给我买辆车,有自己的车到底方便一点,你说是不是。”说到这儿,觉得不妥,顿了顿:“女孩儿倒没什么,有没有车,都一样的,男人嘛必须有辆车,才像样,我妈说的。”

挂了电话后,他们在医院大门口碰面。他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往病房里走。一边走一边给翟丽丽宽心:“其实你也别太上心了,碰瓷讹人,打的就是心理战,能拖就拖,我倒要看看这骗子长得一副什么嘴脸!”

刚到病房门口,就被翟大龙拦住:“你来做什么?”翟丽丽拨开父亲的手用下巴指了指后头说:“蒋小通,朋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沉默地点了下头。

“我妈呢?”翟丽丽问。

“跟你小姑妈一块儿去交费了,缝针,消毒,挂水,这些钱省不了。”翟大龙说这话时盯着蒋小通看了好一会儿。

见插不上话,蒋小通索性就一脚迈进了病房,刚进去,眼睛就撞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喉咙里像是挨上了一拳——“妈!”

那女的,立刻抓起白色的被角捂住了下半张脸。像是戴上了一个巨大无边的口罩。

翟大龙朝病床上看过去,眼一眯,想起了什么,嘴里嘶了一声,嘟囔道“刀!”

刹那,蒋小通的耳朵里灌入一阵急促猛烈的蝉鸣,身体瞬间紧绷,原本松弛的状态荡然无存,翟丽丽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正在打回原形的小兽。其实自始至终他都控制得很好,可人从来就不是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物种,反倒是失控的瞬间才让“一个人”更像是人。

9.

两天前的那个上午,在巷弄里的杂货店里。一个顶着遮阳帽,戴着纱布口罩的女人听见了从柜台上的大红色座机里传来的对话。“那有什么办法,这年头没车没房去哪里讨老婆。”

这话给原本还犹犹豫豫的她下了决心,她放下本来要买的新饭勺。从货架最下方,拿起了一把水果刀。付了钱,就往外跑,穿过了好几个巷子,仍旧在兜兜转转。直到最后一个巷口,迈出最后一步前,望着车水马龙的岔路口。她的胸脯还起起伏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她的眼前不是巷口的车流,而是自己的大半辈子,撞人抢活儿她在行,撞车应该也不难,难就难在胆气,撞开人,抢活干,要豁得出去脸皮,撞车就得豁得出去命。前两回车祸,都是意外,这第三回,是制造意外。她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抢回自己的手里。她把口罩帽子一摘,往地上一摔。手里攥紧了刚买的那把水果刀,往大腿上一扎,一扭,一划,一拔,刀子往地上一扔,就往马路上冲去。

另一头的杂货店里,刚把八块钱记在账本上的翟大龙扭开了老式收音机。滋滋的调频声之后是清亮的女声在播报路况,没什么意思,换了个台......一个浑厚的嗓音从收音机里,开始传了出来“这是一个关于一家人自相残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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