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偏心

今天说说贾母的偏心。(黑色加粗字体为书中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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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中秋夜。贾府一大家人都在大观园中团团围坐,饮酒赏月,击鼓传花。鼓停时花落谁手,便要饮酒一杯,说笑话一个。

第一轮鼓声住,花恰好落在贾政手中。大家心下暗乐。

为什么乐?诸位,本轮抓包的可是贾政—— 贾府最为正统的人物,“身自端方,体自坚硬”,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让他讲笑话,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笑话了好吗?

而贾母又不失时机地追加了一句:“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 把听众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政老爹先谦虚:“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  然而一开口,却堪比郭德纲、岳云鹏,博得满堂喝彩。

(贾政)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

没想到贾政居然是个被耽误了的段子手。设想一个平时总是端着架子的人笑着讲出“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这样与身份不符的话,我们自己也会忍俊不禁。所以贾母说这笑话必是好的。

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贾政的笑话讲得相当成功,低得下身份、放得下架子,颇有斑衣戏彩的味道。既应时应景又接地气,还与本人形成巨大反差,所有人都笑了。贾母还顺势将这个笑话升华了一番:既然喝完黄酒再吃月饼(舔脚)会恶心反酸,那么赶快换烧酒,省得你们回去后吃月饼(舔脚)时难受。一句话逗得众人又笑起来。

贾政的笑话讲得好,是为了衬托贾赦的笑话讲得不好。酒令继续——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

贾政一开口贾母及众人全都笑了,而贾赦讲完头一句,没有人笑。他这个开头平淡无奇,与自身也没什么反差,反而就像在讲他自己。

“……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

众人都笑了,贾母却没有笑,她实在笑不出来。贾赦这讲得哪里是笑话,分明就是在借笑话之名指责她偏心。别人笑是因为笑话的笑点没有影射他们,而贾母作为当事人,如何笑得出来?

可是,既然别人都笑了,她也不好发作,于是憋了半天,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贾政是真孝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博母亲一笑。贾赦自以为比贾政更孝顺,所以讲“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实则情商智商皆不高,像个怨妇,大中秋节给母亲添堵,他这“笑话”,可够让贾母糟心一阵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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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嘴上勉强地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其实内心里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偏心。

第四十六回 贾赦纳妾未成,贾母把对邢夫人的火气撒在王夫人身上,经探春讲情后,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

薛姨妈在这里客气地恭维了一句,说贾母难免有些偏爱小儿媳妇,贾母还忙不迭地加以否认,更何况贾赦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是以明确指责的方式说她偏心呢?

偏心是肯定偏心的,从贾母对邢王两位儿媳妇的评价就能看出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您也有这样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大儿子当着众人让您下不来台,大儿媳每日里请安问好不过是走形式,不曾真正用过心;而小儿子却愿放低身份博您一笑,小儿媳时时处处都会考虑您的感受。任是谁也不免会对小的有所偏爱吧?

咱们看看贾母的偏心还表现在哪些地方:

远的不说,还是第七十五回,就在中秋节前两天,贾母用餐时,贾赦贾政按旧例分别送来几样食物孝敬她——

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经历了纳妾风波,鸳鸯自然对贾赦没什么好感,因而虽然提了一句贾赦送的东西,但实际上只把贾政送来的鸡髓笋端到了贾母面前。贾母吃了贾政孝敬的菜后,居然让人把贾赦送来的两样食物退回去了……退,回,去,了!这是什么操作?不吃也就罢了,还退回去,相当不给面子了,偏心不?

第七十九回,贾赦把迎春许配给了孙绍祖,贾母并不满意这个孙女婿,但熟稔贾赦性情,知道劝亦无用,因而一句也不肯多说。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可见有贾赦这样的父亲在前,贾母对迎春的疼爱也有所保留了。若偏爱迎春,必拼命阻拦才是。后来贾政也劝过贾赦,果如贾母所料,完全白费唇舌。纵然祖母和叔叔心有不甘,也终是任由亲生父亲贾赦将迎春送入了火坑。

所谓爱屋及乌,爱政也及政室。

贾母最疼爱的孙子宝玉,是贾政的儿子。第三十三回宝玉挨了打,贾母说贾政“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 看着宝玉的伤势,又生气又心疼,恨不得自己替他受苦。有趣的是,第四十八回贾赦把贾琏也狠狠打了一顿,这个孙子的待遇就完全不同了。贾琏挨的这顿打贾母根本都不知情,仅平儿出面向宝钗讨了一丸棒疮药敷上便是了局了。

贾母最疼爱的孙女探春,是贾政的女儿。第七十回王子腾之女嫁给保宁侯之子,王子腾夫人来接凤姐而和各外甥男女去玩儿一天,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各公侯诰命皆来拜寿,南安太妃让请众小姐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连续两次较大的场面中都只叫了探春出席。

贾母最疼爱的孙媳凤姐,虽是贾赦的儿媳,却是贾政太太王夫人的侄女,平时都在贾政家住着帮忙料理家事,几乎是大半个贾政这边的人。第五十二回凤姐提出因为天气寒冷,为了宝玉和姑娘们方便,在大观园里另设小厨房时,当着薛姨妈、李婶、邢夫人、尤氏婆媳的面,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贾母在这里公开表扬凤姐,承认自己疼爱她。

贾母爱儿子也爱女儿,疼孙子也疼孙女,她并不重男轻女。她的偏心也不是“爱与不爱”这个质的问题,而是“爱得多还是少”这样一个量的问题。

她不爱贾赦吗?当然不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岂有不疼之理?再说回本文开头的中秋夜,贾母打发贾政贾赦贾珍等离去后不久,有人告知贾母:“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过了一会儿两个婆子回来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 贾赦受了伤她也着急心疼,只是爱贾赦没有爱贾政那么多而已。

她不爱迎春吗?也不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提到“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如不爱,也没有必要把迎春和惜春都叫到贾政这边一起养着了,仅一个探春岂不省事?不过是因为有贾赦在,她的爱也只得适可而止。

贾母的偏心未必是故意而为,或许仅仅是她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欣赏孩子们拥有的“可沟通,听劝解,聪明大方、伶俐周全”等品质的自然流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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