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这对老夫妻，我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老公个子修长，相貌端正，面目和善。老婆矮其一头，长相粗疏，眉眼凉薄。我出门经常看见他俩，老公走前头，老婆落后几步。她走路踩小碎步，撅屁股，腰前哈，所以我每次看见他们就想起一个成语是亦步亦趋。有一次我在离家不远的城隍庙门外闲坐，这一对夫妻正好也坐一旁，看见我落座后，那老公赶紧拿一票据过来让我为其辨认上面的金额和有关说明，票据上面的字迹还不算太小，可他们已不复明辨，又不曾带老花镜，正好我算个熟人，于是请我帮忙。可是他和她，应该还不到七十岁。不到七十岁的人，竟失能如此，惹我为此心酸。

我和他们应该是同乡吧。前几年，那老公费了周折打听到我的地址，巴巴地寻来，问我一些事情，我把自己知道的统统从肚子里搜索出来告诉他，又邀他进来坐。他对我千恩万谢，然后告辞。

他没有进家来。

后来在路上碰上了就打声招呼。看见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去就想起一个成语是亦步亦趋。从此可以看出这也是一对恩爱夫妻吧，可是有一回我走过他们身旁时，听见那老婆跟在老公身后碎碎念:

你去找个好的伺候你么，你去找个好的么……。我在一旁暗笑，想这女人，只要做了人家的老婆，对男人说的话就都差不多，像统一了口供。

今天在城隍庙门口闲坐时，看见那人的老婆，我想那老公一定也在一旁吧，可是拿眼几番寻视都未见其踪影，心里不免忐忑，想起上回为他们看票据时，注意到他的嗓子哑了，我问他;

你感冒了？还是上火了？他都一概以摇头作答。我说，那就该去找医生看看了，他朝我微笑着点头又摇头。我未解其意。

这次不见他，我担心他是染疾卧床了。他是普通人，或者连普通人的地位都不如。这种人，自然生也默默，去也默默。

眼前是难得的好阳光，照得大地一片金黄。但是毕竟冬天来了，草木凋敝，到处都显得萧疏，且慢伤感，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来了，该丰腴起来的自然会丰腴越来。只可惜人类没有这种好运气。

离开时扭头看见那老公，原来他没和老婆坐一起，原来他没病也没灾，害我为他半天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