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与水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一些,不晓得在贪恋着江南的什么。

    其实我是喜欢雨天的。沥沥的小雨,微冷而潮湿的气候,反复放着同一首歌,泡上一杯咖啡,心里便会无比宁静。而梅雨季总是会恰巧遇见暑期,那更好,锅里炖上香香的肉,手里捧着小说慢慢品读,世间弥漫着简单的快乐。

    生在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细雨绵绵。

    小时候最喜欢下雨,撑一把田间拔秧的大油纸伞,摇摇晃晃走进雨里,听雨打在雨伞上的噼啪噼啪声,看雨水顺着伞骨子淌到地上,又溅起小小的水花。这样的时候是痴痴的,忘却了顽皮。

    隔壁人家的公公在邻省上班,每到此季便会回家来。他喜欢在雨天坐在檐下看雨,看见我打伞沿着围墙溜过,便喊住我,来,吃糖。我乐颠乐颠地跑过去拿,大伞在雨中直趔趄。糖落入我的手心前,他照例笑眯眯地问:“墙角一颗菜,落雨就开花。是什么呢?”我伸手抢过糖,响亮地回答:“伞。”

    隔壁公公又喊住我,你这样穿鞋子出去,一会儿就脏兮兮的,你妈回来会打的。呶,你来穿我的木套。他家檐下一溜的木套,高高的木鞋底,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像木屐,只是跟要高出些许。我兴高采烈地套了一双,却发现不会走路了,要么是木套太重,抬脚下脚没有轻重,要么是木套被淤泥留住,抬起的脚重心不稳,一脚踩入水坑,立马把鞋子溅脏了。只得沮丧地拎起木套还回檐下。

过了几天下雨,又想起木套,兴冲冲地再跑去穿。慢慢地先在院子里打圈,天上的雨,檐下的雨,伞尖的雨,滴滴答答地唱着歌。木套在水泥地上敲打着质朴而古老的节奏,穿着木套的我仿佛增高了不少,可以望见屋瓦上的一簇簇青苔,在雨中闪着光亮。于是我在雾蒙蒙中欣喜狂笑,仿佛站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看到一个从没看到过的世界。

嗯,我想走出院门。小伙伴们已经在仓库门口集中了,我得去炫耀一番。然而刚踏上泥地,木套又不肯受我指挥了。我使劲想带着木套一起走,却用力过猛一个仰天摔倒在地上。

    那时大约最喜欢的就是雨具了,每每新买了雨鞋和雨伞,便开始巴巴地等着下雨。也是这般的梅雨季,父母做不了活,午间便安然去歇息。我躺在竹塌的边角上假寐,待到父母睡熟,赶紧穿上套鞋撑起雨伞溜跑了出去。

    仓库是伙伴们集结的地方。仓库前的水泥地低了一截,黄梅季节里或大或小的雨水,在仓库门口积聚了一大洼,像个池塘。西侧有条小河,但此时已经与池塘连接在一起,分不清河和塘了。有蚯蚓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波一起一伏。我妈是最痛恨我在小河里做一条鱼的,那就在池塘里扮青蛙吧,我蹦起来再落下,大喊一声“呱”,溅起水花朵朵,周围同伴的裤腿立马就湿透。

    于是大家都开始假装青蛙,使劲跳起来,又落下的时候一场激烈的水仗也随之启幕,伙伴们用手撩,用脚甩,用伞舀,到处是黄乎乎的水花,但不妨碍它的美丽。到后来自然也是没有输赢的——每个人的伞都不见了,头发湿透,身上衣服裤子都固执地黏在身上不肯疏离。很多同伴是赤脚的,而我新买的蓝色套鞋里,一倒一脸盆的水,偶尔还真的有瘦削的小青蛙跳出来。

    玩了一会,估摸着父母午睡要醒了,赶紧拖着雨伞溜回家。回家擦干头发,换掉湿的衣裤,躺在我妈旁边装睡。往往时间不长,几乎是刚刚入眠,老妈已经起来并且发现了塞在床脚边湿透的衣裤和雨鞋,拎起我便是狠狠一顿斥责。斥责归斥责,检讨书、保证书也可以写,但遇见下雨,不溜出去玩一会却也是不可能的。

    过了黄梅季节,天变得湛蓝湛蓝的,短时间里仿佛是再不能下雨了。我开始变得勤快,我妈说谁洗衣服,我高举着手喊,我!

    我把脏衣服丢进脚盆,用双手顶着,兴冲冲小跑到河埠头,顾不得撸起裤管就下了石阶。知了在树上高高低低地唱着歌,河里的小伙伴们正在扑棱扑棱,发出好听的声音,他们有的抱着门栓,有的把家里的门板也拆了下来,看到我,嘻嘻哈哈地朝我撩水。我假装不为所动,转过来在石阶上洗衣服,刚打完肥皂,伙伴们就哄过来把衣服抢走了,他们扯着衣服或裤子,从河这端游到那端,回来扔给我,笑嘻嘻地说,快回去晾吧。

    有天我妈上班去了,她说会在深夜之前回家,嘱咐我不能到河边玩水。我老老实实地点着头,眼看我妈的身影消失在邻居家的墙角,迫不及待地卸下门栓就往河边冲。真是太让人兴奋了,但我没敢失去理智,先坐在石阶上,把自己全身打湿,然后把门栓豪气地往河里一丢,准备学着伙伴们的样子,一个漂亮的猛子扎下去。然而想象中“箭”一般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做,我妈准确而有力地抓住了我有节奏甩动的手臂。天空是晴朗的,她的脸上乌云密布。那个倒霉的下午,我妈厂里居然停电了,她都没走出村子就折回来了。

   然后我妈就改问,谁来洗碗?我依然积极举手说,我!我妈说,不准去河边洗,就在院子里的小池塘边洗。我欢快地拎着饭篮和碗,小跑到池塘边,夏天的欢乐是只要有水玩,哪怕井台也是可以的。当然,我没敢说出来,池塘跟井台比,总还是更好玩一些的。毕竟池塘里还有小鱼。

    我先洗碗,把饭粒都倒进饭篮,然后拎着饭篮浸没在水里。不一会,一群身形修长的小鱼游了过来,有的直奔饭篮,用嘴轻轻触着饭篮的边缘,有的游近我,悄悄啄我的脚后跟,我的脚被啄得痒痒的,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这群鱼就立马灵活地逃了开去。我憋住笑,再小心地把饭篮探下去,馋嘴的小鱼们忍不住又游了过来,等到篮子里游了好几条进来,我默数了一二三,腾地快速拎起饭篮。也奇怪,明明看见很多鱼的,拎起来也就两三条。

    洗一次碗,总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脚都泡得发白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厨房。饭篮里的十几条小鱼养在洗衣盆里,想着我妈回来会表扬我,还或者会油炸了这些小鱼。然而我妈回来,总是仿佛没有看见这些小鱼,因为从没吃过一次炸鱼。

    我不知道我妈为何不像别人的妈妈仁慈。她从来不允许我们去河边玩耍,更不允许我们下河去学游泳。很多年以后听说我爸水性极好,曾经橫游过黄浦江,但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曾有我爸游泳的场景。

    唯一有过的一次游泳体验,是叔叔暑假从卫校回家,带我摸蚌。绕开了屋前我妈回家必经的小河,去了村后一条大河。他抱着我从河西游到河东,再带我从河东游到河西,把我激动得哇哇叫。我至今还记得我紧紧搂住叔叔脖子的样子,也记得河水凉凉而柔润地地掠过皮肤的感觉。只是以后叔叔再不肯带我去游泳,大约也是受到了我妈的责备吧。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接到我爸的电话,我妈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他们在河边,我外婆不小心把自己留在了那里。从此,我省略了对小河的诸多喜爱,留在记忆里的也只有这几个小片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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