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文化的出死入生

一个非常时尚流行的概念,偏偏叫做古风,这本身就耐人寻味。在微博里,有人指责现在的“古风”歌词语句不通,招致了众多追随者的强烈反对,这又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至于有人宣称曹雪芹不够“古风”,更是流传甚广的笑料。当然,不那么负面的例子也包括“古风美少女”、“古风动漫”之类,喜好者也极多。若是作为当代流行文化中的系列事件来看,这些事件都来自于一个美学概念,某种特定的风格,那可能是最为令人感到奇怪的状况了。

“古风”当然不是指《诗经》里的“国风”,也不是指鲍照李白笔下的那种“古风”,甚至在若干年前,这种“古风”还是一个很稀罕的概念。当下流行文化里的“古风”,实际上指的是一种在特定网民族群之中所构建起的“仿古”风格。与其说“古”,实际上更侧重于“仿”,说是神似,更追求的是形式上的类同感。

拈一句颇为流行的古风歌词为例,“刀戟声共丝竹沙哑,谁带你看城外厮杀,七重纱衣血溅了白纱,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就用词而言“刀戟”“丝竹”“厮杀”等都是古典文化中的语词,依靠这些古典意象来营造出特定的陌生感。但若细考量其词意,却难以在真正的古代诗词谱系中找到类同的表达。然而将一系列现代文化中的“死词”堆置在一起,又构成了当下“古风”文化的美学形态。再拿本次惹起争议的歌词为例,“劫过九重城关,我座下马正酣,看那轻飘飘的衣摆,趁擦肩把裙掀。”如何欣赏,或许见仁见智,不过我们所看到的是“九重城关”、“座下马”之类的词汇都是显然的“死词”。至于“座下马正酣”这类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都完全不通的语言,暂不加以讨论,

现代汉语有没有“死词”,也有,但是往往是在某种特定的修辞意义下来使用。我们常说“车水马龙”,这是以马比车,又说“刀光剑影”,以刀剑喻危机重重。不过,在“古风”文化里,以大量“死词”又加诸现代表达,这是罕见的局面。在真正的传统文化里,对于“死词”或者“古语”的滥用,通常并不得到赞赏。闻一多在名文《宫体诗的自赎》中提到“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以激切的语言来痛斥这类“仿古”的精神。或许今天我们更愿意强调兼收并蓄的精神,不一定要陷入到从美学到伦理上的褒贬,不过也可以从“古风”文化的流行中,看出现实的另一种表征。

古代的这些“死词”能够保存到今天依旧展现其魅力,因为那些语词在当初的语境下曾经是无比鲜活的词。在上面所提到的歌词里,“刀戟”就曾经指向了冷兵器时代的征战不休,“丝竹”也曾经在人们的耳边回响,“六军不发”所制造的紧张感是触及肉身和记忆的。古代的诗人用无比简洁但又充满生命力的表达来创造了这些语词,这让这些语言的精神跨越时空,直到今天依旧足以传达其内在的气息。哪怕语词本身已经不被今人所使用,成为了“死词”,但我们仍旧能够从这些语词中触摸到创造时期的那种原生的草莽气息。“古风”文化真正的致命之处,在于用了大量“死词”,却没有从中传达出鲜活的生命力和活动的气息。

这种生命力是植根在我们对于现实生活和文化的深切浸染之中的。我们可以寻求各种表达,甚至包括对“死词”的重用,但在“古风”文化的世界里,既没有对古代的戏剧重演,也没有对现代的深切表达。仿古式的写作或许可以作为练习,但若构成了成规模化的风格形态,那就不得不促人反思了。

对于创作而言,模仿是一种可能,但不是激励的方向。要是我们强调传承,那么传承的理应是精神而非仅为语词。要是我们强调虚构,那么虚构者理应更鲜活而非陷入僵化。李白一生写了大量古风,但他的卓越之处,恰恰是超脱古今之外的宏大灵魂。当下的“古风”文化,要能够出死入生,才能寻找到更为敞明的精神路径。

尤雾

2018年12月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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