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少年——你所不知道的故事

壹/

“我爸爸还能活多久?”

小A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刚爬到半空。

第一住院部大楼的影子逐渐倾斜,肉眼不可见地向北蚕食。人们走进暗影,又匆匆离开。三两实习同学胸口揽着厚厚的书,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身穿绿色刷手衣的外科医生一脸凝重,和手提饭盒的家属擦肩而过。刷手衣明显有些肥大了,下摆拖着地,像只出现在天亮前的城市清扫车,走在人群里明显不合时宜。

看他消失在楼拐角,我收回视线,继续打量小A。小A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唇边有淡淡的胡须,头发源于他爸顽固的基因传递,又黑又卷。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后,他眼圈不自觉红了。他似乎自己得出了答案,头低下去埋在膝间,双手不停搅动。

我盯着他的球鞋一阵出神。

我记得那时我也穿过这样的鞋,妈妈从亲戚家拿来,表哥穿过,旧旧的,不太合脚。穿一整天,十个脚趾长时间水泡过一样,捂得发白,脱下来会有股浓烈的胶皮味迅速占领室内,必须把鞋袜拎到屋外才能顺畅呼吸。

我的十六七岁,有双宝贝球鞋,可以在操场奔跑,拍着篮球从女生身边走过。

大概所有的少年都有些羞于启齿的话吧,要到很多年后才能很轻松地说给别人听。

贰/

小A的爷爷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白色的提篮紧挨右脚。刚走进沟通室时,我就注意到了。它用扁平的塑料硬带编织而成,上个世纪这种材料最常用来捆扎啤酒。那时人们大量拿来做成各式各样的提篮、箩筐,优点是结实耐用。妈妈当年就是拎着这样的菜篮,一手牵着我,在早集上走走停停,买些接下来几天用的果蔬肉蛋。当然少不了给我买根糖葫芦或者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这个造型朴素的提篮,看起来还要比小A年纪大不少,里面放着几个微微泛黄的馒头,还有半罐咸菜。穿着“的确良”竖条衬衫,像从九十年代穿越来的老人,局促不安地望着我。黝黑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满是掩饰不住的愁苦。

屋里很静,外面也很静,似乎为了听清我的宣判,天地万物都自觉屏住了呼吸。

宣判别人的命运,距离魔鬼仅一步之遥。我厌恶自己充当的角色。

还有百倍的厌恶,要送给上帝。

叁/

我告诉他们,病人预后很差,即使尽最大努力治疗,最终很可能成为植物人。而且这会花很多很多钱。

老人眼神一亮,想了想,问:“估计多少钱?”

“他现在脑出血,又有尿毒症,必须采取特殊方式的血滤,才有可能保命。”我看了看他们,迟疑着说,“一天治疗费用大概一万。”

老人眼神暗淡下来,接着问:“那得治疗多久?”

“很难说,几个月都有可能。危险期起码两周。”

“哪有那么多钱啊,”老人身子缩进长椅,整个人小了一号。“我平时捡些破烂,儿媳妇下地,我儿好受的时候打些零工。挣的这点钱都花在了看病上。”他抱着头,好像要哭,“我们老百姓......”

“老大爷,我知道,我都明白。都是老百姓,别说您,谁家有尿毒症的病人,都很难承受。您儿子尿毒症十五年了, 能撑到现在,你们真的很伟大,很尽力了。”

他们的哭声让我下定决心。

“老大爷,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钱,救活他。他还会有无数的折磨和痛苦,根本谈不上任何生活质量。十五年的尿毒症,走到这一步,这是他的命。作为医生,这句话我本不该说。”

“治疗费,我帮不上什么忙。或许,放弃是最好的选择。你们商量下,你们的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我站起来,“过会我再过来。”

“你是个好医生,好医生.....”老人站起,走过来和我握手。

他不停说:”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肆/

他们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出院回家。

“我儿才48岁呀,孙子刚上高二。”签字的时候,老人嚎啕大哭,“真没办法了,没办法......”

办完出院手续后,他们准备离开。

看了眼小A的旧球鞋,我犹豫一下,觉得还有些话要说。

“小伙子,等下。”

他抬头望我,眼睛里溢满泪水。

对视时,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自卑怯懦一如当年的我。

有些热的东西忽地涌了上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你今年上高二,应该17岁了吧!小伙子,不要怪你的父母,也别怪爷爷。也别因为现在家庭条件自卑。知识能改变命运。坚持下去,别放弃学业,认真努力考上大学。你会有很光明的未来。不要怕,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这些话可能没人跟你讲过,今天我讲你听。它们都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不住点头。

任由泪水流过脸庞,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

伍/

送他们走后,我走出去,感到挥之不去的屈辱和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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