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色永存 ——读《红高粱》有感

一个地方每哺养一个人,就会在这个人的灵魂上打下独属于这个地方的标记,用浓油赤酱的大碗烩菜、酒桌上豪气冲天的“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繁重奇异红白喜事的和祖祖辈辈传下的古老礼仪、碎钻一样镶在湛蓝天幕上的繁星、黑土与风中摇摆的高粱混杂在一起的潮湿甜腥味……所有这些浓艳的大红大绿遮住你的眼睛,覆住你的口鼻,构造你的审美,此后,你成家几十年也记不住妻子强调的做饭标准“养生5克盐”,总会在菜里肆意挥洒几大勺盐,再倒进上色足够的黄豆酱油;无论女儿多嫌弃葱蒜的刺鼻味儿,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大口大口将它们蘸着酱或醋囫囵几口吞咽下去,你受不了吃北京烤鸭时把葱切成丝儿夹到面饼里的矜持,总觉得刺激不了感官,不够劲儿。你的世界是高粱酿制的纯烧刀子味的,高浓度,受不了淡出鸟来的折磨,你的世界是干脆的、炽烈的、滚烫的——这就是莫言想要构造的世界,莫言心里的世界,也是《红高粱》的世界。

假如不同的书有不同的颜色,《红高粱》的颜色一定和红色有关,你初入这本书构造的世界,会觉得眩晕——铺天盖地的红色在涌动着,新娘子的嫁衣是红的,轿帘虽然破败却也是红的,风中摇荡的高梁是红的,刀插进人胸膛时流出的血是红的,人的心更是红的,你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走走停停,看着里面的人,哪个不是将自己的感情和欲望极致地挥洒,想把驴换成黑骡子,就把女儿嫁给有钱的麻风病人;看上了人家的新嫁娘就杀死她的丈夫;和把自己当成商品的父亲恩断义绝;受够了自己老婆的痛骂就钻到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里;儿子的生殖器官被狗咬掉就直言“还不如死了”……他们每个人脸上的油彩都是那么地浓重,一点也不像传统中国水墨画的清淡样子,江南水乡采莲女和摆渡人的婉约沉静与这些人一点没有关系。他们的感情不是紧绷着弦的箭,拉开保险栓的枪,装满了炮弹的火箭,而是正在锻造一把神剑的熔炉,滚烫地让你还未接近就有被灼烧的感觉。他们没有平静的时候,他们一直都哭着笑着,也不管脸上的油彩花了没花,只是将自己的心肝全剖出来给你看,心机,荒唐,贪婪,自负,愚蠢……赤裸裸的,只要你用心看,没有你看不穿的心思。

毫无疑问,莫言塑造的这个世界是荒谬的,充满着野蛮和荒莽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不仅好几次逼退身为看客的你,也煎熬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像是梵高《呐喊》里那些身形扭曲的人,在一个炼狱中抱头张着浑圆的嘴发出不屈的嘶吼。他们有的懦弱,有的强悍,但每个人性格最有特点的部分都被无限地放大,尤其是主角戴凤莲与余占鳌,两个极为传奇的人物。

戴凤莲,一个小脚女人,嫁为人妇前也只是每天和自己的小姐妹坐在窗前絮语,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朝被父亲嫁给麻风病人,天性中的叛逆却被激发出来,敢动心于一个素不相识的轿夫甚至和他在高粱地里发生关系,敢在洞房花烛夜拿剪刀对着新郎,知道公公丈夫因自己而死,却没有自乱阵脚,还用计谋继承了单家的财富并将单家遗留下来的酿酒产业发扬光大,坐稳女掌柜的位置后,更敢大胆地让向众乡邻承认自己与余占鳌的关系……很难说是什么造就了戴凤莲这样惊世骇俗的一生,非要找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天性的驱使吧——她从不回避自己的欲望,也永远都直面欲望,但她的欲望又不低俗,不受肉欲钱权的支配,她的每一次震撼人心的行为都是不平的环境逼迫她做出的挣扎,如果她的父亲没有把她作为商品嫁给单家少爷,而是把她嫁给平凡的一户人家,也许她生命里那种面对困难时强悍的爆发力永远都不会显露出来,但命运不愿让她余生都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所以要通过诸般痛苦让她涅槃重生。想通了这些,你看她的目光也许会变得柔和些、体谅些。但莫言的描写绝就绝在没有把戴凤莲写成十全十美的神话人物,他不像现代升级流小说写她一次次从淤泥里爬出来时有多么纯洁无暇、清纯灿烂,更多写的是她与欲望、黑暗共沉沦的时候;写她的直爽干脆,也写她心机深沉;写她争取自己爱情时的勇敢,也写她勾引罗汉大叔对余占鳌的背叛;写她拥有男人一样的眼光和气魄,也写她撒起泼来愚蠢、令人厌烦的样子,想起她无理取闹、大声呵斥的一面时,连深爱着她的余占鳌都会心生厌烦,跑到恋儿的床上,身为看客的你更加会放下对她的敬畏,像看任何一个唠叨、脾气不好的妇女一样,想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看多了她多维的侧面,再从正面看这个死了几十年还被子孙尊敬着、被同村人当作传说的女人时,你不再会把她当成远在天宫的神女遥遥观望,也不会轻易地评判她行为的明智愚蠢,因为她已经不只是书中被用来丰满情节的角色,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有着一双精致的小脚,一对明亮的眼睛……

用什么来形容余占鳌呢?余占鳌是一头凶兽,勇敢彪悍,胆大风流,有着极强的匪性,却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出头,他是高密乡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土匪,也是精忠报国的抗日英雄,有时还让人觉得他有些孩子样的童稚和天真。他无情也有情,凶狠也善良,不受世俗规则的束缚,却也有深陷其中、成为传统奴隶的时候,他的性格、原则里有一种极为矛盾的东西,不是一半对一半的是非分明,而是墨汁滴在雪白宣纸上又揉作一团的光景,也是油水难分的撕扯,让人无法辨别他身上的黑白色调、绝对善恶,但这种矛盾却又切合着人性的脉络,一点点延伸开来,让他极富魅力。这样一个人,表达爱恨的方式只有杀人,杀掉与母亲有情的和尚,杀掉要用麻风病毒毁掉少女的单家父子,杀掉欺辱百姓的土匪“花脖子”……放在稍微安定些的朝代,余占鳌敢有这样的行径,一定是无恶不作、要被放在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煎炸数次的穷凶极恶之人,但他恰好生在人如草苇、能被肆意攀折的乱世,将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耍个透也没人敢上前缉他。他的野性埋伏在他的胸膛下,时刻等待着合适的机会猛地出来作乱一次,欲望的熵值也随着社会的动乱程度起起伏伏,法治好些的时候,他能当个心气儿高的轿夫,一旦四海风雨飘摇,他就在黑暗里露出自己的兽牙,干些搅混水的勾当,在这一点上,他和戴凤莲极其相似,堪称天作之合,但也有不同。余占鳌是天生的游走在伦理道德边缘钢丝上的精怪,不像戴凤莲是被环境激发生出的反骨,他不需要某个契合点触动他的末梢神经,他是一捧水,在尖锐的岩壁上滑上滑下,有时会被劈成两半,又汇聚到一起,他似乎无根无源,没有方向,下一块石头冲着哪他就溜到哪,但又能顺应环境,自有一套体系。就这样,小兽一样的余占鳌,总是满眼迷茫地、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残缺的东西总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红高粱》里那些短暂的美好平和日子就像是丧葬仪式上点缀的鲜花,还挂着羸弱的露珠,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但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你用了顶级香料熏制的寿衣,精心漆制了千年不腐的金丝棺木,也遮盖不了令人窒息的尸体腐臭和悲剧的本质。只有绝望才是真实的。书中最打动我的是余占鳌伏击失败、九儿身死的那一战——一场原本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战斗,武器齐全,有人接应,甚至让婆娘们都做好了胜利后的午餐“拤饼”,正志得意满的时候,打算扣下那胜利的第一枪的时候,九儿不合时宜地挑着饼出现了,日本人发现她还击倒了她,豆官忍不住喊了他的娘暴露了位置……像是两张多米诺骨牌的距离有点近了,另外两张又有点远了,时机的齿轮怎么就对不上了呢?敌人的子弹腰斩了头顶青草的时候,余占鳌有没有想过,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冷支队为什么还没有来支援我们,豆官的娘还活着吗,我还能活着吗?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头脑是无比冷静的又是十分滞涩的,只能发问却不能回答,谁能回答呢,散落在苇草上一捆捆拤饼里的大葱和鸡蛋吗?这沉默的一刻,我才觉得这世界是真实的,因为那一刻余占鳌的绝望,是说不出口的的,像被雷击倒的瞬间,眼中映着蓝蓝的天,脑中一片空白,恨不得一切定格,自己也死去,但还有很多人在等待着他,他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红高粱》像什么呢?像一座生生不息燃烧着的火山,里面每一个人都热情相拥、交换彼此炽热的情,那热烈的焰永远没有黯淡的趋势,不像人间一般的情,烧的太旺很快就变成灰烬随风而去了。他们那么地诚挚,用自己身体的的血肉脂肪供养着这座火山,也映红了看客的面庞,照亮了我的心,我永远都会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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