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朱自清《冬天》都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散文,没有之一。
朱自清是散文大家,除了鲁迅,他的散文恐怕是入选教材作品最多的一个了吧?他有很多经典散文,他的《春》《背影》《荷塘月色》,历来是中学生必背的经典篇目。
《冬天》并不是他最负盛名的一篇散文,很多人不知道这篇散文,但却是我最喜欢的散文。我把《冬天》配上音乐《江南》朗诵,有时间就反复听,每听一次都觉得是一次心灵的洗礼,让我的心拥有宁静和澄澈。
《冬天》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浑然天成,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
《冬天》结构很简单,由三幅画面组成。
第一幅画面是回忆儿时兄弟三个和父亲吃白水豆腐的情景。
白水豆腐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然而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家人围着温暖的炉子,清淡的白水豆腐也变成了美味。
第二幅画面是回忆十多年前和朋友月夜泛舟西湖的往事。
还是淡淡的画面,银色的月光,淡淡的山影,软软的水波,画面无比安静。西湖泛舟后去净寺,看见满殿的灯烛辉煌,梦一样迷离飘渺。
第三幅画面是回忆亡妻在世时台州的生活片段。
在空旷寂静的台州,作为外路人的作者和家人度过了一个寂寞冷清的冬天。虽然外面是冬天,但是因为有妻子儿女的陪伴,“家里却老是春天”。
三幅画面都是以冬天为背景,色调都是暗淡清冷的,然而看似不经意的娓娓道来,其中却饱含着浓浓的深情。有亲情,有友情,还有对亡妻的思念之情。
文章篇幅很短,只有一千来字。读起来却像读一本厚厚的书,那分明是作者的半生经历。
少年时和家人相守,虽然生活清苦,想来却是温暖的。不仅因为温暖的炉子,热腾腾的白水豆腐,更因为手足和父母的陪伴,冬夜也成为温馨的记忆。
青年时,朱自清为了工作生计,四处奔波,和他一样,朋友们也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月夜泛舟,静默无言,每个人都有些沉重的心事。
即便如此,也要对着月下的湖光山色赋诗一首: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
那是青年人对诗意人生的追求,虽历经磨难依然难以泯灭,十多年后回首,依然难忘。
第三个片段里的妻,是朱自清第一任妻子武钟谦。作者与武钟谦于一九一七年结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她不幸病逝于扬州家中。
妻子去世三年后,朱自清写了悼念亡妻的《给亡妇》,回忆妻子为家庭的付出,回忆妻子在艰难岁月里的微笑,句句含泪,字字泣血。
在《冬天》里,作者压抑着悲伤之情,用无比平淡的语言,叙述在台州与妻子儿女的寂寞生活,妻子儿女的笑脸照亮了那段岁月,作者生发出无限感慨:
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
大道至简,散文大家的语言往往越到后来越臻于平淡。
《冬天》的语言也不同于朱自清早期作品语言的清新典雅,格外冲淡平和。
作者寥寥数语,用最平常的语言写出成人后对亲情的无限眷恋:
“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那是历经风霜后洗尽铅华的素朴,像未施脂粉素面朝天的女子,有着天然的干净和朴拙。
越是如此,越能以情动人。像那句怀念亡妻的“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每次读到这句,就有种催人落泪的感觉。
这篇《冬天》从第一次读后,后来多次反复读,每次都有新的感动,至今喜欢。
附录:《冬天》原文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 (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 “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 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 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2021-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