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顶尖的经济学家、投资人和记者为我们不远的未来描绘了一副明显阴沉灰暗的景象:反乌托邦的声音已经出现,美国的经济系统和社会本身正在脱节,它正被这个国家历史上最黑暗的篇章之一所困扰,包括流行病的传播,工作的毁灭,现在还有人对国会发起致命袭击。
然而在这记忆里最使人痛苦的心灵转变中,下个十年的新时代精神将会是依稀可见的实证主义。经济学人里吊人胃口的“经济活力的新时期”,金融时报里的“百年难逢的大增长”,以及华尔街时报自90年代就开始预见的“制造业的最佳纪元”,甚至诺奖得主Paul Krugman这种经济学死牛角尖都在预言新一轮的扩张。经济学博主Noah Smith审视了这些阳光明媚的未来刻画,并将这些高光时刻编汇成一篇“技术乐观主义的概述文章”。
实证主义者也许已经不出人意料地宣称出了他们预料中的“新版咆哮的二十年代”。现在自那标志性的兴衰十年已过去一个世纪之久,论点在于,美国,或者说全世界都处在人们记忆中最大经济动荡上的风口浪尖。包括美国35万(译注:这篇文章发布较早,现在美国新冠死亡数是53万,what are the odds...)的死亡数在内,世界范围内已有1800万人死于新冠肺炎,而美国还面临着其他问题,这就使得人们很难抵御重回旧日好时光的诱惑。而说到好时光,哪个能比肩有着盖茨比、时髦女郎、嚣张的芝加哥黑帮以及爵士弥漫的地下酒吧的时代呢?
但是实证主义者猜对了吗?就接下来的几年来看,他们几乎是稳操胜券。随着接种疫苗的人口不断增多,国家也恢复开放状态,美国人多半会急不可耐地窜向花天酒地的生活。旅游业已经可供预订,而这场积郁已久的派对狂欢可能会突破2022直至2023年。
问题在于,当寻欢作乐停歇时又会如何。经济活力是否足以支持未来十年余下部分的兴盛发展呢?
在上世纪20年代,历史踏过的道路尽是浮华,然而这十年里的深层腾飞是从广阔的地表之下开始的,是商业这匹引擎在一战和西班牙流感之后的推动,激发了消费便利的时代:全国范围内有公司推出了首款经济实惠的真空吸尘器,洗衣机,可调温熨斗,食物搅拌器,更不必说汽车了——驱动经济的宝藏发明。在20年代末期,福特汽车、通用电气、威斯汀豪斯等公司已经完全地转变了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使其更适合新时代的城区繁荣,人民几乎达到充分就业,而国内生产总值的真实年增长率达到4.8%。如果有哪个两个词能归纳这十年的活力,非“电力”和“燃气”莫属。这套科学技术的组合拳一经使出,就流水线化了城市家务工作,并把美国人抬上了公路,进而反哺整个经济。
今时今日,无数的经济学家和技术专家称,孕育已久的科技有可能已经准备好推动类似的商业狂潮了。而这一次,经济的引擎可能要从人工智能出发;医药产业则因新冠疫苗历史级别的快速制备而加速发展;一个超级电池和电动汽车的崭新纪元将会开启;一座重新构想的城市将会建立,其中的很多劳动力永久性地来自于居家工作。当前积聚的现金流可使经济水涨船高,据经济学家称——个人储蓄以及企业的现金储备之中约有3.7万亿美元正处于观望状态。
但是这种预判依赖于一系列假设。即使你接受了那些既新潮又有驱动经济潜力的点子,它们可能正处于远景当中,谁又能确保21世纪20年代就一定会是它们发光发热的年代呢?像是电冰箱这种东西,仅在上世纪30年代开始流行,那么当它的价格降下去以后,它更有可能会在下一个十年里成熟吗?万一我们正照着“风雨飘摇的三十年代”发展呢?
人民群众的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当大部分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思考时,缺乏辨别力的群众心理就有可能占据上风,尤其是当这个世界已然跌入谷底之时,大家更可能会接纳那些一厢情愿的想法。仅就一个反面意见来讲,上周世界银行预测到,本世纪20年代可能会成为“失落的十年”,年增长率为不温不火的1.9%。其报告称:“如果以史为鉴,除非进行大规模且有效的改革,否则未来十年全球经济的发展结果会很令人失望。”
但是20世纪的20年代和21世纪的20年代已经在多个重要方面显出相似性。那就是它们都存在着明显的不平等,城郊分化和经济泡沫。而到了1929年末,我们都知道这些局面是怎么收场的。
1882年,托马斯·爱迪生下令拨动开关,数百盏电灯在镀金时代金融家J.P.Morgan的华尔街办公室里亮起,附近的纽约时报总部和曼哈顿下城区大楼也是如此。这便是电力的始动时代。不久爱迪生就能供应起大约1000盏电灯的电力了。消费者的数量则受高昂的电费所限——30美分一千瓦时的电——只有最富裕的商业家和家庭才能负担得起。但是到了1920年,电力零售价跌至10美分左右,三分之一的美国家庭都安上了电线。
借着这阵东风,康涅狄格的一名青年生产商Harvey Hubbell发明了电插头,于是乎发明家们开始推出各种各样的器具专利——1882年发明了电熨斗,1907年发明了洗衣机,1908年发明了吸尘器,1911年发明了华夫饼烤盘等等。这些都没能立即取得商业上的成功——大部分工具既笨重又昂贵。但是突然间这些物件遇上了廉价的电力,带插头的工具就变得趁手又实惠起来。热点电力研究出了实用电炉,咸美顿开发了手持打蛋器,美泰格开始销售首款搅拌式洗衣机。Toastmaster给美国家庭带来了首个自动弹出式土司机,它能一次性煎好面包片的两面。而福特公司则把Model T的价格从965美元降至269美元。
爱迪生点亮曼哈顿下城区的四十年后,美国经济可谓风光无限。
这些加起来促成了经济模式的转变。斯坦福经济学教授Paul David在1989年里程碑报上写道,电力发展遵循自然之道,正如百年前的蒸汽动力一样,电力是一种“通用技术”,在经历数十载的酝酿之后,不仅电力本身取得了巨大成功,其他产业乃至整个经济也随之起飞。
然而理解通用技术的关键之处在于,虽然理论上来说它是新颖而强大的技术,但是它也要求其他产业和社会层面围绕它进行完全的重组——必须要按照新技术的方向来。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新技术只能沦为一场华而不实的试验。
就爱迪生的例子而言,他在全世界城市内掀起了一股击退夜晚的狂潮。但是制造商们还是踌躇不决,斯坦福的David写道,因为他们已经购买了蒸汽机,接着使用下去才符合自身利益。而如果切换成电动机,他们就不得不重新研发设备并训练工人。即使制造商已经部署了几台电动机,那也经常是连同旧设备在同一家工厂里一起使用,这样可以避免完全更迭的成本。甚至连通用电力和威斯汀豪斯这样的电力供给商本身,也选择维持高价以便他们从已经销售的旧设备身上持续获利。
所有这些磨磨蹭蹭和重复性的开销使得经济陷入泥潭。1890年至1912年,美国的生产能力下降,薪酬也没有起色。当一战结束时,美国还进入了一小股经济低潮。到了那时各个制造商才最终向电力和内燃机屈服,重新围绕这两项技术改造工厂,接着我们熟知的咆哮二十年代就此拉开画卷。
约莫七十年后又有了与此相似的效应发生。当David在80年代末著述生产力历史的论文时,他的经济学同事们正执迷于计算机时代的陨落。英特尔靠着他们在1970年发明的微处理器一览众山小。可是在那之后的二十年里生产力和薪酬的增长却相对迟缓。除去少数几年的波动外,自1970年依赖年均劳动生产力增长仅为1.4%,约为二战以来的一半。年真实收入在1948年到1972年的增长率超过2.5%,但在72年之后则是0.5%。也就是说,计算机——又一个通用技术——并没能提振经济。
但是David认为他的同事们忽视了历史。经济的展示出的呆滞正是二十世纪初电力和内燃机开始投入工业时的景象。而当时发生的情况是,在产生效益之前,其他部分的经济必须要和这种新的通用技术协作。
而这正是六年之后的事情。1995年,生产力开始飙升。紧接着的十年里平均年增长是2.8%。不过到了2005年左右,这种生产力的激增又戛然而止。之后又过了十五年,微处理器及其后继产品再一次失败了,经济没能达到二十年代4.8%的年增长,也少于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平均2.7%的年增长率。
现在就像是一战后的时期,我们收到传染病和衰退经济的双重折磨。问题是在视界线之外,我们是否有那样的技术和工业原料来完成一次经济腾飞。又或许,更重要的是经济是否已经有过足够的调整来全盘押在技术上,以达成新一轮咆哮的二十年代。
今年年底,经济学家正盼望着一场足够驱动2021年3.8%经济增长的消费狂欢。UCLA的一个智库,安德森预测中心表示,这种撒钱场景会比预计更早出现,能推动6%的第二季度增长。不管情况如何,似乎经济学家都在指望美国人作为一个群体将走出新冠阴影,在餐馆里大快朵颐,在外尽情旅行。也确实,这个国家已经显现出这样的征兆了:游船热线称他们接到的预定已经排期到了2023年。豪华旅游社也称,明年还有之后时间的旅游预订正在攀升。
这样的消费将会由强壮的第二产业经济来支持。要理解个中原因,你想想去年酒店行业的惨状就可得知。据国家餐饮协会称,全国约有11万餐馆在大流行期间倒闭,这是个去骨剜心的数字。要想满足饥渴难耐的美国人,投资者必须要挺身而出进行投资,重启并新建各种设施,大兴设计和建筑业。饭店和酒馆也不只雇佣服务员和酒侍,还包括建筑工,水管工,以及安装病毒防护技术设备的专家。
安德森预测中心期待这种经济态势会持续到2023年。但是,正如上世纪20年代,现在需要有某种暗涌推动十年期的经济高潮。美国需要成熟的通用技术,还需要其他各式各样的,蓬勃发展的产业。对于后者,我们无法得知其确切的形式——毕竟,在2006年时谁会想到智能手机革命会在隔年的首部iPhone发布时到来呢?
但是实证主义者相信关键性商品已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并可能已经亟待销售了。只是这些商品还没有风靡起来。最为明显的通用技术候选当属人工智能。先驱者如多伦多大学的Geoffrey Hinton,UCLA的教授Judea Pearl,在80年代就已经完成了当今最流行的人工智能的根本性突破。这意味着自这个技术的早期发展已过去了将近四十年。没有人觉得人工智能会达到人类智力的水平,但是实证主义者称,催生经济高潮不一定需要人类级别的智力。问题在于工业界,商业进程和技术有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调整我们当前拥有的相对初等的机器智能。
斯坦福经济学教授,Erik Brynjolfsson认为早期人工智能已经酝酿了足够的时间。他也是去年广为流传的论文的合著者,这篇论文部分基于Paul David的工作。在论文中,Brynjolfsson和他的合著者把通用技术描述为“J”的形状。这个字母底部的循环代表着潜在的技术突破以及后续时间内典型的发展停滞,他告诉我“因为人们需要搞懂如何使用它。”而J字形的垂直部分则代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生产力飙升,”他如是说到,“我认为我们正处在机器学习的拐角处。我能预料到未来十年的技术会腾飞。”
Brynjolfsson认为人工智能驱动的语音识别和拟人式写作软件在商业上会变得更加重要。自我驱动的软件将会成熟,基于mRNA方法来抵御新冠的生物科技也会蓬勃发展。由超级电池助力的电动汽车将会在新汽车销量中不断增长。
这种发展的确定性几何?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Chad Syverson,同时也是“J-弧线”论文的合著者,是生产力波动理论的先驱人。Syverson称,内燃机推动过多次生产力高潮,20年代的飞跃式增长紧跟着就是长达一年的缓慢期,然后又是一轮高潮。与之相似,他认为1995到2005年的生产力飞跃有可能只是微处理器引领的波动的第一波。他在一封邮件中称,新咆哮的二十年代会是第二波。“波动后我们会迎来近3%的年劳动生产力增长吗?我不好说,”他说到,“但是我会比较失望,会开始担心下一波会不会到来,会不会连2%的增长都没有。”
实证主义者说,咆哮的2020年代里也会有非智能产品。大流行本身以及我们对其的反应,会成为未来之事的可能线索。硅谷的一名风险投资人James Chan说,Zoom是在2013年发布的。他还指出“是新冠才使得它流行起来”。俄亥俄州的历史学家David Staley说,Zoom的瞬间流行代表着更多事情,这是交付服务的兴起。Zoom把Staley的工位带到了家里来。Peloton(译注:一个居家健身软硬件提供商)带来的是健身房,DoorDash(译注:一个外卖跑腿服务软件)带来的是餐厅。他期待着Zoom化——从实体商业到消费者家庭的运输——成为2020年代增长的行业。“那会是下一个大型经济驱动器”,他说到,“使现实移动化。”
1929年十月24日,充斥着享乐主义的二十年代达到了顶点,并发生了年代末的大崩塌。此前连续的19个月里,全国上下都在借钱炒股来发家致富。经济的中流砥柱股价飞涨:AT&T的股价增长了87%,美国钢铁股价翻番,通用电力股价则翻了三番。随之而来的现金结束了原本的咆哮二十年代,开启了悲惨的,由需求与革命性的愤怒组成的新十年。
随着1920年代末的接近,美国最高的三万六千户家庭的收入和余下一千两百万家庭的收入相当。近60%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美国农村更是每况愈下,大部分脱离了美国的道路革命和家庭革命。在这十年的末期,仅有10%的乡村住房拥有电力,而在城市这一数字则是85%。农村人从杂志广告上可以切身体会到这种剥削:恨意于内心翻涌,在接下来的数年里这种憎恶将会急速溢出表面。
现如今的经济也有着这些主要的缺陷——共同富裕与遏制股市膨胀的失败——为我们亮起了一盏红灯。大流行则加深了现代美国的贫富差距:跟据联邦数据,顶端的1%握有的财产是余下半部分加起来的15倍。纳斯达克去年增长了43%,比特币价格增长了三倍,不过今年的波动有点剧烈,可见其泡沫之多。正如1920年代一样,工人阶级的愤怒还没有溢出表面,仅在大萧条之后才会爆发,现代社会对于财富的关注是一盏红色警示灯,上周对于国会大楼的攻击就是它的部分体现。
实证主义者的论述中缺乏了某些原材料,而他们忽视了这一点:咆哮的二十年代里的动力是大量的年轻人口,年龄中位数是25岁,而国家三分之二的人口都小于35岁,充满创业精神与活力。现在的年龄中位数接近40岁,甚至在新冠以前新创业公司的成立率就处在下降中了。主流经济思想中认为,美国的重大科技进步在持续达成了一个世纪的高层级成就之后,自1970年左右就开始逐渐疲软起来。位于奥尔巴尼的纽约州立大学商业和科技历史学教授David Hochfelder认为,现在的发明干旱期就是不要期待重组新版1920年代的一个原因,当时还有爱因斯坦获得诺贝尔奖,有埃德温·哈勃发现宇宙扩张,有亚历山大·弗莱明发明出盘尼西林。“像是汽车,电力,室内厕所或者电影摄制这样转变,我们不大有希望能见到了,”Hochfelder说到。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咆哮二十年代发生,大部分也会在中国。中国正在对未来科技和基础设施倾倒大量的投资,又或者是对已经不断浮现的地方——像是在硅谷和波士顿这样繁荣的科技热门区域,但那就和余下的大部分美国地区无关了。
这些顾虑并不是说对未来十年进行高预期是不合理的证据。但是一些历史学家希望,如果实证主义者是正确的,那现在就是达到潜在的新繁荣十年的时机。审计公司RSM的首席经济专家Joseph Brusuelas称,就目前来看,我们可能正在驶向一个新的镀金时代。二十世纪20年代“远看是趣味无穷”,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Beverly Gage说到,“但是未来如何却更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