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建军来电话了！他满四十，在喜来登酒店办。后天上午他开车来接我们。“
老母亲一边烧着火，一边笑着说：“知道啦，半个月前我就问好了。他说接我们去吃山珍海味儿。我说费那钱干什么，就是不听。来，柱子给娘搭把手，把这些腊肉挂上来。“
“好勒，娘你这腊肉看着就馋人！建军打小就爱吃这个。“建国手里忙活着，脸上也笑开了花。这猪是他养的，年前刚刚杀了，老母亲就做了腊肉。一家人年夜饭上吃着这熏香的腊肉，那滋味儿建国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心窝子暖。
老人家一辈子手脚麻利，勤快出活儿。如今虽已是年过七十，但这熏腊肉，刷料子的手法不但不见迟缓，反而透着一股子岁月打磨出的爽溜：“柱子啊，娘都分好了，也不偏心。娘做了一百斤腊肉，你和建军一家五十斤。后天你给建军扛车上，我让建军给你家子强包一千块红包。都不吃亏！“
“娘啊，你怎么说着让建军包红包了，去年可没这档子事哈！再说了，建军平时回来也给钱的。给他捎点腊肉，应该的。你说什么包红包的，反倒像是卖给建军的，我心里可过不去哈！“
老母亲横了建国一眼，手上的活儿也没停：“子强今年争气，考上了重点高中，他当小爹的，该帮衬点儿。我心里有数，你听我的。“
建国闷声闷气支吾了两声，也没想出个反驳的理由。就又搬来些木柴架在火堆里，火光映在他脸上，竟然有些骄傲的味道。有时候，他想起弟弟建军还是发自心底地骄傲：村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生，学校是村里的老人都叫得出名的响当当的名校；村里第一个当官的，正科级，如果不是下海经商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副处级；村里第一个开公司的，生意红火的时候十几辆卡车帮着拉货。
建军这两年不是很顺利，公司破了产。不过闯荡半辈子，一身本事在那里，去年到一家大公司上班，老总直接给了经理的位置。今年听说不出岔子就是总经理。不过说来也是岁月不饶人，建国心目中顶牛逼的弟弟也到来了四十岁的人生关口。
如果说四十岁的男人是一杯茶，那么现在开着丰田凯美瑞的建军就是一杯苦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曾经心比天高的他现在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十点二十三分，车停在了小区楼下，他点燃了一只香烟，打开了音箱，放了一首《理想三旬》，明灭的烟火在只有他的黑暗空间里一闪一闪地呼吸。建军有时候觉得，天地间只有这种寂静的孤独是属于自己的。至于其他，都各有其主。
十点三十分，建军敲开家门，妻子小果忙落着热了菜，是他爱吃的小炒肉。孩子已经睡了，明天早上六点还要起床，搭五十分钟的公交到学校，上七点半的早读课。
小果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建军，我今天问了老吴他们家爱人。算是打听出一些门道，老吴家的女婿在市二中当老师，没有太多实权，但是很得校长赏识。去年过年，他这女婿带着这吴家那小孩儿去了趟老校长家，这事儿就成了。“
建军一边吃饭一边回道：“吴家孩子我见过，踏实勤奋，是块读书的料。“
“陈建军，你可把话说清楚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家子涵不是读书的料！？“
“哪有哪有？我就是说吴家孩子可以。我又没有说子涵怎么样，你别老是这样一惊一乍好不？“
“陈建军，好！我也不跟你扯别的，门路我都问好了，你准备十万块送礼钱吧。我把子涵转到实验二小去！“
陈建军嚼了两口饭，放下筷子“我累了，先休息了。这事儿回头再说吧！“
小果一看陈建军这个态度，瞬间火气就上来了：“你累，你累！老娘不累啊！老娘也上班儿！还要回来做饭、做家务、辅导功课。等你等到十点半！老娘就是铁打的，老娘就不累啊！“
陈建军看了小果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就一炮仗！”，然后就推开房门走回了卧室。趟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有些心凉，因为小果没有问过一句明天他四十岁生日的事儿，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他自己在张罗。不过他不想争吵了，毕竟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然后去加个油，开车一小时左右六点到老家，接上老母亲和哥哥，回到城里七点，一起吃个早饭八点。去公司上班到十一点，然后到酒店迎宾接客。事情还多，没那工夫吵架。
四点四十五分，闹钟滴滴了三声，陈建军就按掉了。翻身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机械地穿好刷牙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下楼坐到车里，汽车发动。他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五十九分。他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好了起来，仿佛他还是上学时候那个自律到可怕的考试小霸王。
但是接下来一瞬间，他的心情就跌落到了低谷。杨董事长的一条转账记录和一条短信就映入了陈建军的眼帘。转账记录是入账55000元，短信内容：“办张卡，存三万进去，给晓雨。人在希尔顿。七点去接，上午陪她买点衣服，不用来公司了。中午宴会见。删。”
陈建军瞬间有一种吃了屎的感觉。那个晓雨他见过，人很漂亮，抽烟，一身名牌。其他的信息他没有探听过，因为他对这个女人不感兴趣。当然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儿性趣。所以他连骂了三声操后，就在车上继续睡了。短信删了，闹钟定在了六点半，因为二十分钟足够开到希尔顿，早上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堵车。
七点，希尔顿门口，陈建军对着门口出来的一个短裙女孩儿招了招手，女孩儿楞了一秒，最多两秒，就径直走了过来，开门坐上了副驾驶。女孩儿以一种熟稔地口吻问道：“去哪儿？”
“万达广场。买衣服！顺便吃个早餐。”
“你们杨总，昨晚很忙啊！？”
陈建军一听，心里大致明白了个六七成，一边开车，一边淡淡回应到：“杨董事长确实比较忙。公司事务比较多。你多谅解。”
女孩儿简单“嗯”了一下，也就不再有后文。一路无话，在星巴克吃了个早餐，然后两人就开始了在万达广场的购物之旅。难得的一次对话是女孩儿问“上限多少？”，陈建军回了个“两万”。中途女孩儿做了个脸部SPA，他跑到旁边建设银行办了张卡，转了三万进去。他还尝试给大哥打了个电话，没接通，估计是信号不好。
看时间是十点半，陈建军的心思已经在中午的宴会上了。不过女孩儿的一个问题却又把他拉回了商场：”买的东西能退货吗？“
他楞了一下，回到：”能。“
”我是说全退！“
他有楞了一下：“不想花他的钱了？”
女孩摇了摇头：“不是，我想直接拿那两万，不用买东西了。”
“缺钱？”
“嗯嗯，家里来电话了，需要两万。”女孩儿不自觉地低了下头，然后又抬了起来，直直地看着陈建军，有一股子说不明的坚毅感，或者说坚强。
“哦，这里有三万。衣服不用退了。”陈建军从兜里拿出卡递了过去。女孩犹豫了一下，刷一下接过了卡。
“我中午还有事，就不陪你了。我走了。”说着，陈建军转身就走了。
“喂！”女孩儿突然叫住了他：“我昨晚三十岁生日！”
陈建军停了停，没有转身：“嗯，三十岁了，记得存点儿钱！”
车开到酒店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比预想中慢了一点儿。到了预定的包厢，他开始张罗起来，该放烟的，该放酒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要做到心里有数。刚刚安排了一圈儿，妻子小果带着儿子陈子涵来了。他又给大哥打了个电话，但是还是没有接通。
“我以为你十二点准时过来吃饭呢？”
小果笑了笑，“尖酸刻薄，一家人，你过生日，我能真不管啊。”
陈子涵在旁边笑着对父亲说：“妈妈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有时候心里的阳光就是那个奇怪，有时候一瞬间就没有光影，有时候一瞬间就能春满人间。“臭小子，你还知道你妈的事儿！对了，你小子今天不是上课吗？怎么跑来了？”
“我跟老师请假了，老师同意了！”
“好小子，你怎么跟老师说的？是你老爸生日，所以请假？”
“我说我爸爸很辛苦，我想给爸爸一个生日礼物！然后她就准了！”
“成吧。你都跑出来了，我就不撵你回去了，吃晚饭赶紧回学校哈。”
宾客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都是陈建军多年认识的朋友，有当科长时的旧识，有商海摸爬滚打的战友，有利益相关的，有狗肉花酒的，当然也有实打实的铁兄弟，至少陈建军是这么认为。
主桌是以前的上司和现在的公司董事，当然也有杨董事长。
次桌是母亲、兄长以及家人。如果不是因为还要在商场混，他甚至想把母亲和家人挪到主桌，但最后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
十二点十分，宴会开始，一片宾主祥和。觥斛交错之间，尽是七分假意，二分熟络，和一分的真情。只是母亲和大哥一直没有过来，让陈建军有些微的忐忑。他让小果也打了几次电话，也是一直无法接通。
眼看已经酒过三旬，下午有事的大人物也开始纷纷起身告辞。当然杨董事长作为陈建军的现任大老板，还是很给面子的，一直没有起身离席的意思，看来是要帮着撑场子了。
此时，一对佝偻的身影打破了这和谐的场面。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扁担，前后两个箩筐，放着熏制的腊肉，额头上汗渍淋淋，方正的国字脸板地像一块砖头。旁边汉子的母亲，穿着干净的中山装，一脸和蔼的笑容。
“娘，哥！你们来啦，赶紧来坐。我打你们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还担心来着。“陈建军赶忙迎上前：”赶紧来坐，赶紧来坐，我让服务生加菜。你们赶紧放下东西来坐！”
陈建国放下扁担，闷声闷气地问道：“建军，你没来接娘！你做什么去了？”
陈建军看了一眼杨董事长，尴尬地接道：“我是公司有事儿，一时忙不开！我想给你们打电话来着，一直没打通。哥，先来坐着吃饭。”
老母亲横了建国一眼，笑着坐下，对陈建军说道：“不打紧，我们也走过来了。儿子说请娘吃山珍海味，娘这就来尝一尝！”
“打紧！建军，你跟我说什么不打紧，你跟娘说了，就打紧！你说了来接娘的。”
陈建军慌乱道：”哥，是我的不对。我回头把娘接我那里住一个月，好好孝敬娘！哥，是我不对！先坐着吃饭！“
建国硬地像块石头：”你今天不说清楚为什么不来接娘！这饭我不吃！“
陈建军尴尬到恼火，恼火于这个大哥的不通情理：”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娘七十三了，娘走了十里路，腿都快散了，我背着娘，挑着担子来的。担子里还是娘给你做的腊肉！做腊肉的杀的猪还是我养的，我想不通，想不通你有什么苦衷能不来接娘！“老母亲看到平时木讷的大儿子出奇地固执，总觉得建国今天心中有股气，怕是不出就顺不了的。
陈建军几乎快要急得哭了出来：”娘，儿子今天不孝。但是儿子真有苦衷。您劝劝大哥，坐下来吃饭吧。“老母亲，沉默着没有说话，小果和子涵在旁边不敢上前。
陈建军大吼道：”娘，您就看你儿子这么为难吗？您是要难死你儿子吗？“
”啪！“一个结实的巴掌打在了陈建军脸上，建国眼睛里漫着浑浊的泪：”你小子真出息，都敢吼娘啦！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啦！？我是没你有本事，但我这个哥哥就比你小子懂事理，知道不能吼娘！“
陈建国心中万分怒气，觉得从始至终就是哥哥在无理取闹，一脚就踹在哥哥胸口上。建国后退着撞翻了酒席。一屋子狼藉。
老母亲默默流着眼泪，就默默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兄弟。其他众人也不敢上前劝架。
陈建国一边打着，嘴里反复就是四个字：”给娘道歉！“，怎么扭打都是这四个字：
”给娘道歉！“
”给娘道歉！“
”给娘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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