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真心地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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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参与到了一位老人的临时照看工作。这位老人是我一位朋友的父亲,95岁,福建人。年轻时,是位丰度翩翩的高级外交官。

        当我进入病房看到这位老人时,他因为镇定药物的控制作用,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起照看他的一位阿姨正在给他喂营养粉。他眉骨突出,牙床塌陷,头骨的轮廓线十分清晰。和我过世的爷爷长得非常像,记得送走我爷爷的那个夜晚,我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副面容。一眼就能看到年轻时帅气留下的痕迹。

        看着老人有些不得劲,先开被子一看,纸尿裤早已存不住过多的尿液,裤子都湿了。听阿姨说值夜的护工很差劲,根本就不尽责。我们给老人擦洗了一下,换上了新的纸尿裤。暂时盖上了被子,老人不断催促要赶紧把裤子穿上 ,是啊,眼前无助可怜的老人,那是真正见过世面的外交官啊,他曾在很多国家做过大使。穿好裤子后,阿姨开始逗他。“我是谁啊?”阿姨向我介绍老人的各种让人无可适从的焦虑表现,轻松诙谐,带着笑容。全当老人听不见,听不懂。干这个职业的人“见多识广”,但他们全然不知,老人仅仅凭着不太灵光的听力,就对不完备的信息进行了“深度加工”。我父亲过世前就经历了十几年的脑血栓,护士、护工说的他都明白,只是她们以为他听不懂。那种当面失去尊严的痛苦是他人难以体会的。当然,眼前这位阿姨全无恶意,白天多和老爷子说话,对他是有好处的。唯有如此,老人夜里才能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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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没完,老人又开始焦虑了。他要求扶他坐起来,阿姨早就见怪不怪了,并不理会,只是安慰老人,说点滴就快好了,等一等再起来。老人喊着“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阿姨跟我说,“他会不断地这样求你,甚至会说“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钱,”“你给我多少钱啊?”虽说是逗老爷子,但我的感受却是酸楚的。撒切尔、里根尚且如此,我就想开点吧。但我还是坚持尽力满足一下老人,我把他抱下床,坐在了沙发上,果然,几秒钟后,老人继续进入“我求求你的FOR循环”。这次提出的要求是要坐到床边,要知道,医院的床,高度和桌子差不多。像老人这样的病人是无法坐稳的,非常危险。经过几轮“求求你”,我发现老人的需求是种伪需求。但那种凄凉的讨求让人心碎,“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真心的求求你了…”你马上就能联想到吸毒者舍命也要吸一口的惨叫。我们重新扶老人上了床。

        女儿回来了,就是请我来“代班”的朋友。上学时,她是班上的学霸,很漂亮,家里就她一个。这在“前独生子女时代”,就属于掌上明珠了。60岁的她曾经是合资企业主管HR的高管。女儿走到父亲的床边,俯下身去,拥抱了一下父亲,轻轻地安慰了两句。

        老人的无助先是重燃希望,但看到女儿并没有启动他期盼的姿态变换,就伸出双手抓住女儿的胳臂,急切、躁动、声音从未间断,“求求你,求求你,扶我起来吧”。现在,我已经明白,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可能终止新的“求求你”。不知道弗洛伊德会如何用潜意识解析这些,女儿说,“我没有力气了,你再闹,你女儿就病倒了,一周都不能来看你了,那样行吗?”“不行,不行”。这样的问答又重复过几次,每每关键时刻,老人都体现出清晰的逻辑判断。

        下午,我们推老人去做B超,没想到老人安静了许多。在楼道尽头的电梯间有扇很大的窗户,我推着老人的轮椅在窗前停了下来,阳光洒在老人银发上,闪动着耀眼的光。他那么安详,像个孩子,居然闭上双眼睡着了。我用身体从后面顶住了他的头,就这样,过了许久。

        后来,当我和老人的女儿再次推他来这里时,他示意别停下来。我和他女儿就一直轮流推他走,不很大的电梯间,我们一圈一圈的推着。他是那么的安静,不时伸出手去抅旁边的墙壁。95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他的要求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满足,对比之前,为了微不足道的身体姿态的反复变换,几乎没有了尊严。我有点心疼,也想到自己会不会老了以后也这样。哪个护工能受得了?在只有护工在场的夜间,老人是怎么过的?我不该怀疑护工,但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又怎么能过度期望非亲非故的人呢?

        我朋友去7-11买些吃的当做晚餐,我用轮椅把老人推向医院的花园,去花园的路很颠簸,我正在犹豫,老人却兴奋地催我快一点,就好像他乘坐的是宝马一系。我照做了,加快了速度。老人的行为为何如此怪异,可能有一个解释,他居住的楼房不是很高,因而没有电梯,到了一定年龄,就失去了自己上下楼的能力。加上视力和听力的减退,主动获取外部信息的意愿也大大降低。封闭单调的外环境,加上身体结构内环境的退化,血压波动、心率无常,人就陷入了一种躁动。看来,维持生命不仅要从食物中不断获取“负熵”,还必须从外部信息中获取“负熵”。难怪薛定谔告诉我们(热力学第二定律所)熵增才是生命最大的敌人。

        短短12小时的替班,只是为了给我这位朋友腾出一点时间去看自己的病。她已经在“我求求你”的精神轰炸下快撑不住了。头上的美发已经隐约看到了稀疏变化,眼袋清晰可见。每次她俯下拥抱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都会被父亲近乎“暴力”的拉拽,反复听着撕心例肺的“求求你”,她没有怨言,从容干练地换洗粘满大便的裤子。为找到放心的护工,她寝食难安。我从没见过这么坚强和充满爱心的女儿,她不能不周全,不能不全力以赴。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她还有更多的困难,人都会老,如果我们还没有经历这一切,又怎么去面对我们人生谢幕前必将承受的一切呢?老人孩子般的满足,女儿主动伸出被撕拽的胳臂…,人类的脆弱和伟大的情感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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