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霸凌的女孩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李敏患有膝内翻,也就是俗称的O型腿,两膝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洞,陈波比了比,说:“她两腿间那块空的地方有我家种的西瓜那么大。”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33个故事  

虽然小学升初中根本不需要考试,但孙老师还是每周做一次语文检测,搞得还有模有样。

为了防止作弊,同学们的座位随机打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分配。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孙老师拿着一张作业纸在讲台上用眼睛扫射整个班级,低头在纸上写着名字。

其他同学都很兴奋,讨论着会坐到谁的座位上,并预言谁会被孙老师安排在敏蛤的位置上,成为他们口中“不幸”的人。

我胆战心惊地听他们讨论,眼睛死死地盯着孙老师,终于他的名单写好了。

坐在前排的同学率先涌到黑板前,几秒钟后,陈波拍着手一脸蔑视地朝我走过来:“恭喜你,敏蛤的位置是你的。”继而哈哈大笑,有几个人拍手附和。

我脸涨得通红,望向敏蛤位置的眼睛都燃起了火,敏蛤则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收拾书包准备放学。

我又把眼睛望向孙老师,他和以往任何一个周五一样,叮嘱我们周六日好好学习,以备周一的检测。然后淡定地合上教案走出了教室。

陈波还在笑话我,我遭到屈辱,但我不能发泄出来。也没有胆子冲上去和他打一架。因为只要我一动手,就会有好几个“陈波”一起围攻我。

我瞪着陈波,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瞅你爷爷做啥?XX佬,下周见。”边摇手边走出了教室。

我们家原本住在西南的某个省份。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我读小学时,他把我们一家搬到现在这个省份的一个小镇。一年级到五年级,我时不时因为“外地佬”的身份受到排挤和奚落,一个朋友都没有。

六年级时,我换了新学校,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有一次,爷爷来学校给我送东西,说了我们老家的方言,我“外地佬”的身份就这样又被曝光了。

从此,一到五年级遭遇的排挤和奚落开始重演。

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班上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哗啦啦地从我身旁越过。周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哈喽,你单车呢?”

我说我单车坏了,他说:“那你就走着回去啊?”

我说挺快的,他说:“那我先走了。”周学是班上屈指可数能和我正常说话的人。他是班长,人气很高,经常有一堆人围在他身边。

我又走了一会儿,一辆摩托车停在我身旁,我想假装没注意到骑车的人,但他却喊了一下我的名字。我只好回过头去:“孙老师。”

我知道孙老师不喜欢我,甚至有点讨厌我。有次体育课,陈波和几个同学找了一根绳子把我绑起来,想牵着我绕圈。其中一个同学说:“你看我像不像在牵牛?”我骂了一句X你妈,给了他一脚,他摔倒了,但我却被其他人推倒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躺在地上的时候,透过揍我的人之间的缝隙,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抽烟的孙老师,他面对着我们这边,应该目睹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没有走过来阻止的意思。

过了一两分钟,陈波等人还没有收手,他小跑着过来扯开他们,仅仅只是训了陈波他们几句。我去树旁边的水池洗脸,孙老师和另一个刚刚过来的老师站在旁边继续抽烟。

那个老师小声问他:“我看到他经常被欺负。”孙老师说:“是啊,外地的。”

这一次,孙老师突然问我:“回家啊?”我点点头,他又说:“你住哪儿?上车吧。”

我离家至少还有四五公里路,但我不愿意上他的车:“我家就在前面,我想自己走。”孙老师不再强求我,骑车一溜烟就走了。


敏蛤原名叫李敏,但几乎无人叫她的名字。六年级开学第一天,她就被人围着耻笑,不知是谁冲她说了句癞蛤蟆,这个称呼就这样被传开了。

班上动不动就会有人冲她叫这个名字,开始时她会还嘴,说我有名字。她一开口,别人笑得更厉害了。她只得沉默,好像这样受到的伤害就会少一点。

后来过了大概半个学期,癞蛤蟆这个名字被叫腻了,有人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敏蛤”。

这个名字相比癞蛤蟆更形象具体,也更尖锐,但也更扎人。

李敏患有膝内翻,也就是俗称的O型腿,比较严重,两膝之间永远有一个很大的空洞,陈波比了比,说:“她两腿间那块空的地方有我家种的西瓜那么大。”

李敏还是班上最矮的人,她走路尤其是跑步的时候,离她稍远一点看,确实像一只癞蛤蟆。

班上30多个人,没有一个人和李敏玩,男生们总是围着她叫懒蛤蟆或者敏蛤,基本不会和她有来往。

女生偶尔会和她接触,但都是一脸嫌弃的样子,需要递接作业本或卷子时,都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李敏松手后她们才会放心地拿起。

孙老师班规严厉,班上的座位编排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必须是一条笔直的线。但李敏的那一组明显比其他组要多出来一截,那是因为坐在第一排的李敏被第二排的人给踹了出去,不让她的位置挨着自己桌子的前沿。

孙老师问过一次,那人说她身上太臭不想让她碰自己,他就没再说什么,并默许了这种状态的存在。

其他科任老师或多或少也知道李敏的情况,基本上也都无视她。

但还是有人喜欢和李敏玩。那天我吃完午饭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看到李敏带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小孩儿一起疯跑,乐得忘乎所以。

我走过去问李敏:“这几个孩子上几年级?”她有些错愕,或许没想到班上还会有人和她说话。她很真诚:“这两个三年级,这三个二年级,他们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在学校里我帮着照看一下。”

我哦了一声就走了,她微张的嘴巴还想说什么,但我没有兴趣和她说话。我在心里想过许多次,如果我身体哪个地方再有缺陷,加之“外地佬”的身份,我会不会和她有一样的遭遇,甚至比她更甚。


学校要举行一场拔河比赛,孙老师站在讲台上进行了一番关于班级荣誉和运动对身心健康的益处之类的演说,鼓励班上个子高的男生都参加。我望着孙老师那渴望欣喜的眼神,突然特别想笑。

符合要求的男生都报完名后,大家看向坐在位置上一直不动的我。

作为班上身高排前五的人,我责无旁贷,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犟劲,就是要背道而行。

我站起来,咳嗽了一声:“我不想参加。”

周围一阵喧哗,周学急匆匆地对我说:“我们班上缺了你肯定不行,你要闹哪样?”我声音又提了一提:“我不想参加。”

劝我的声音开始变成“你一点也没有班级荣誉感”“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缺了你也没啥”。听他们闹哄哄了几分钟,我心里有一些动摇,但我期待给出反应的孙老师一直没说话,只好继续硬挺着。

孙老师摇摇手,示意大家安静:“那些不想参加的同学咱们就不要勉强了。”然后将目光突然转向从来没有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李敏,问她:“李敏,你愿意参加拔河比赛吗?”

李敏有些受宠若惊:“愿意!”

孙老师满意地笑了笑:“但你条件不行,不过你是个好心人。”反应过来的同学哈哈大笑,夸张者还用力拍桌子。

我又羞又怒,但除了把头埋低,并无他法。

拔河比赛我们班没有获得任何名次,大家把原因怪在了我的头上,无数人冲我指指点点。

陈波做了个纸团,朝我脸上砸来,我没反应,他开始辱骂我:“你个XX佬,为什么来我们这里读书?你赶紧滚回你们那鸟不拉屎的XX去。你知道吗?班上就你和敏蛤最像,你们两个人应该坐同桌,像蛤蟆一样走路。”

陈波把腿摆成O型的样子模仿李敏走路,惹得其他人发出阵阵笑声。

我忍无可忍,冲上去拽起陈波的衣领,一把扔到了教室堆垃圾的角落,不知道他这么瘦小的人为啥心眼那么坏。

我怒不可遏,用拳头拼命地乱砸,那一刻我应该是杀气腾腾的,不计任何后果的。如果不是周学拉着我,我或许会打爆陈波的眼球。


六年级上学期就这么结束了,我过得并不愉快,我甚至对未来充满一种悲观,不管我换了哪所学校,读初中还是高中。我一直都会被歧视。

但六年级下学期,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天放学,我在学校门口遇到了周学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应该是从城里来的,打扮举止和小镇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一直在对周学嘘寒问暖,说的居然是我能听懂的方言。周学回复她的时候说的也是流利的方言。

周学的妈妈走后,他冲我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是XX省的。”那个省份和我老家的省份接壤,有一部分方言是共通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我和周学成了朋友,那之后,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把我叫上,下课上厕所,中午去食堂吃饭,自习课翻墙出去买饮料。我加入了他的小团体,成了班上最活跃群体的一份子。

周学有意扶持我,在任何人面前都只选择和我勾肩搭背,并夸张地和我吹牛或者抓女生的头发。

总是喜欢跟在周学屁股后面转,但一直得不到回应的陈波,对我态度斗转直下。他嬉皮笑脸地讨好我,面相极其谄媚。

我有些倒胃口,打开他想搭上我肩膀的手,他也不生气,继续嬉皮笑脸。

这种变化之迅速和戏剧,让我有些恍惚,仿佛上学期的我和与我相关的事儿从未出现过。

可是,现实还是有它本真的样子。有次课上,陈波和他的一个朋友相互扔小纸条,落在了我桌子上。我装作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垃圾,直接扔到了墙角的垃圾堆。

没过一会,我收到陈波递给我的一张对折的作业纸,上面写道:“我一直想找人砍你,如果不是看在周学的份上,你早残废了。”

自从和他打了一架之后,我发现他其实非常弱小,加之我现在的状态,完全不用怕他。

我挑衅地看向他,用手指点了几下脑壳,意思是“你往这儿来”。


大多数时候被当作空气的李敏突然获得了关注。

夏日炎炎的日子,她却戴着帽子来上课,帽檐还拉得很低。其他人只是议论几句,陈波却走上去掀翻了她的帽子,并将帽子扔到了楼下的操场上。

李敏把头埋在书包里,发出了呜呜呜的哭声。她没有获得同情,我甚至还听到某个角落有人小声说了句:“哭的像蛤蟆叫。”

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李敏的脸上长了很多红色的疙瘩,有的成条,有的成坨,分布随意而任性。喜欢出风头的陈波想让表演继续下去。

他对痛哭中的李敏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是不是得了绝症,你是不是要死了啊?”

李敏没有反应,陈波去讲台拿教鞭,一下一下戳她的头。李敏伸手拍陈波,陈波跳开,嘴里叫着:“哎呦,你还会打人啊。”

李敏应该是受够了,她猛地一下起身,抓起书包死命朝陈波脸上拍,边拍边哭,边哭边说:“我得罪谁了吗?”

李敏用祈求的眼光环顾四周,看到我时,我装作没有注意到,眼睛看向了窗外。就是这个举动,在之后的很多年,让我无数次感到羞耻。

陈波抓住李敏的头发,用力一拽,让她倒在地上,他没有停手的意思,打算用脚去踹她的肚子。

孙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厉声喝道:“在做什么?都给我回座位!”

李敏像获得解救一般,坐在地上,手抹着眼睛。孙老师走过去扶起她:“别哭了,下课后去一趟我办公室。”

走上讲台,孙老师眼睛横扫全班,气鼓鼓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一会儿又像泄了气的气球,声音淡定:“陈波,写八千字检讨,把《中小学生守则》抄五遍,就给我站在教室后面靠着墙抄,今天不抄完不准回家。”

陈波辩解的话还没吐出口,孙老师用力地拍了一下讲台,“啪”的一声,好多人都跟着颤了一下。陈波只好闭嘴,默默拿着本子去教室后面的墙上趴着。

不知道孙老师和李敏说了什么,从办公室出来后她就收拾书包回家了。


体育课,老师说跑完五圈就可以自由休息。我和周学累得半死,躺在乒乓球台上呼呼喘着气。

我觉得和周学的关系应该挺近了,就问他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之前有因为是外地人被欺负吗?”

周学回答我道:“像陈波这样的人,我之前遇到过两个,他们从二年级欺负我到四年级。我实在受不了,就用砖头砸了其中一个人的脑袋,流了很多血。我们家赔了很多钱,我也被迫转学,爸妈还因为这个事情离婚了。”

小学毕业的前两周,陈波家里不小心失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烧光了。那段时间,陈波破天荒地不再做任何缺德的事儿,落寞地趴在座位上。

孙老师在讲台上呼吁大家给他捐款,不然他以后只能去广东厂里打工,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回学校了。我心里有些开心,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道:“活该,我一分都不会捐。”

孙老师把手里的粉笔朝我脑门扔来:“你给我滚到办公室等我!”

我在办公室等到下课铃响,孙老师进来后没有率先训我。他翻了翻备课本,又合上,然后才看向我。

他说:“老师也是普通人,我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这是第一次当班主任,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毕业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个,这个过程中我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六年级下来,这次谈话是我们所有接触中说的最多的一次。

照毕业照那天,大家兴冲冲地照了整节课,集体照照完,各个小团体又拉着摄影师一顿乱拍。

我在围观的低年级学生中看到了之前跟着李敏一起疯跑的其中一个男生,我问他:“李敏呢?她好久没有来学校上课了。”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话也说得不太清楚,“不知道,她……“没说完,见我身后来了几个同学,脸上满是惊恐地跑开了。

我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好似出现了一阵耳鸣。往日欺负过我的同学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来找我合影。

和我预想的一样,没有人提起李敏,他们甚至没有提到敏蛤。就像这个人从没出现过。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程沙柳,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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