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始觉海非深 ——读《平如美棠》有感

随着年龄增长，离乡读书，我越来越偏好温暖的东西。尤其是蕴藏在文字里，亦或是闪现在画面片段中的体谅、关爱，总能带给我长长的慰藉，甚至让我也更加坚定起来。我想，这就是温暖的力量。

在所有温暖的作品中，《平如美棠》是其中之一。

《平如美棠》这本书是饶平如老爷子在爱妻美棠去世后，选择用画笔和文字记录他和美棠的一生的作品。翻开书页，书中平如一笔一划地纪念着他与美棠从各自年幼懵懂，到相识相知，到家庭变故，最终恩爱终老一生的故事。没错，这正是那个年代中国千千万万对跨越世纪爱情夫妻中的貌似微不足道一个小点而已，看上去与别的家庭并无二致。但是，兴许是美棠离去后的光阴太过难捱，平如选择用文字图画来述说他记忆中关于自己与美棠的一切。大抵是平如担忧自己会像美棠一样遗忘过去，又可能是平如想，自己与美棠的故事，应该用书本记载，让世人了解到，曾经有平如美棠这样一对儿老夫妻的存在。并且，老爷子也想用自己的故事，送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们些许感动。这便使得，他们的故事与众不同，斑斓了起来。

《平如美棠》的故事，没有长歌当哭的悲壮，字里行间中深含的，全是平如对已故亡妻的怀念与遗憾。

“相思始觉海非深”，这是白居易的诗句。后来平如读来有感: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至此，无论读多少遍，始终会带给我心灵的震撼。

坦白讲，初读这本书时，从平如与美棠的童年故事中，我能感受到的是在动荡年岁中，两家人的家境在众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水深火热的中国百姓中的少见殷实，就算说是富足也不足为过。所以我先入为主地将两人的爱情定性为门当户对的结合，以及将二人的幸福归纳为物质生活富足后的自然产物。因为之前我所接触的书本传达给我的奥义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如此想来，倒有些悻悻了，对后文故事的期待打了折扣，只是机械地选择继续读下去。

不过，平如与美棠的故事，并不是“仅此而已”。

后来我才发现，随着书的页码向后推移，平如与美棠的生活多有波折，故事也引人入胜了起来。

平如是那时国难当头勇赴沙场的热血男儿之一。在遇到美棠以前，平如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他无数次在与敌人交锋中设想过“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躲在战壕中，注视着远方青山蓝天，躲避着敌人肆虐的流弹，看着身边战友不幸中弹咽气，无数次地设想过也许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可在战争结束，他告假回家与美棠定亲之后，在回程的甲板上， 他却如此真切地思恋起他与美棠的未来。这个转变，是因为平如身上肩负的不仅有保家卫国的使命，也有了对美棠的牵挂，以至于他与美棠后来结合后的对这个小家的责任。也正是平如的担当，促成了美棠的安心托付，和后来悠悠岁月的相互守候。

平如是抗战老兵，但由于抗战期间参加的是国M党军队，在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上多有排挤，难以立足，被上级安排离家千里工作。此时平如父母具逝，加之常年战乱，家道中落，美棠一人苦苦经营着一个家庭。曾经的受人照顾服侍的美棠并没有娇小姐的脆弱，反而，她勇敢地支撑起了与平如的家。在平如被迫在外地工作的二十多年间，她养育孩子们长大，操心孩子们上学，又盼着他们成家立业，各自奔赴前程。在平如后来展示的美棠与她多年来往的信件中，不难发觉美棠为家庭的心酸付出，以及被生活的一地鸡毛叨扰后，仍总不忘对平如的挂念。那时候的爱情，都是双向奔赴的。

对于这段，平如记载到:我走后不数日，出版社的人事科把美棠找去谈话，劝她能与我“划清界限”，美棠没有理会。

那时的美棠一定也是害怕的，但是她又是如此坚韧。她多少有点赌，赌她的眼光没有错，赌平如的为人正派，赌他们一大家一定会安稳度过这个“寒冬”。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后面的挑战接踵而至，她多少有些应付不暇。这些难处，平如不在身边，他多少能够料想到，但当生活的重担压在美棠这边时，她不清楚她是否能够从容不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没有胆怯的机会，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她只能拖着一大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把日子过下去。“日子过了，就好了”。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她上班，接各种低收入又疲累的活儿落下了严重的肾病，这缠绵在身多年的肾病又是美棠老年受病痛折磨的直接导火索，甚至夺去了美棠的生命。没有美棠的刚强，更是不会有一大家人六十多年来的平安喜乐的。正因为有美棠的坚韧，这个家才能历经风风雨雨依然笑声盈盈，在艰难的处境乐观前行。似乎在当时，赢了时间就是赢了幸福。无论外界多么冷若冰霜，自己首先便不能放弃自己，这就够了。

所以，平如与美棠的爱情故事，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半个多世纪，而是由于两人的相互扶持，才有了后来的总算圆满。这就像是《父母爱情》里的江德福与安杰，都践行了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幸福的日子像是按下了两倍速播放键一样，很快地走过去。美棠晚年时，神智常常不清楚，说着胡话，提出些野蛮无理的要求，但平如总依她。一次美棠半夜一定要吃糕点，当时年已八十七的平如就也二话不说骑着车深夜在大街上处处寻找。后来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平如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此时母亲说话已经糊涂。可是平如自己却总是不能习惯，为自己不能满足美棠的小小要求而懊恼。相信平如对前二十多年自己远在异地工作不能对家庭有太多帮助，替美棠分担，使得美棠一人辛苦操劳是无限愧疚着的吧。

平如晚年有过两次急病，但幸得有惊无险，美棠总贴身侍候。所以美棠此时患病时，平如也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为了减少美棠每次做腹部透析时的痛苦，他还多次研究，向护士请教，这些为爱人所做的努力最后都呈现在平如的画笔下，至今鲜活着。

不幸的是，人类与时间的赛跑似乎注定人类要落后一筹。美棠终究先平如离开人世。在美棠生命的最后一点儿时间里，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尔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到了床边人群后的平如，缓缓躺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原来爱情到最后，真的会变成仅剩清醒时的本能反。美棠的生命一点点儿逝去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仍是平如。美棠走了，平如去送她，握着她的手，起初还有点儿温度，后面却渐渐冰凉了。

平如文字记录着美棠晚年虽总是糊涂，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她偶尔清醒时，想到的只有平如。一次夜里，她对身边的小红（平如与美棠的小女儿）说:“照顾好你爸爸”。后又沉沉睡去，醒来，依然是胡言乱语，像个老小孩儿一般，不配合平如。这样的时刻虽比起美棠大多数时候的迷糊而言少之又少，但每一次清醒过来平如都视若珍宝。不是美棠本意想要忘记平如，而是她在与疾病的对抗中，势单力薄，总是占下风。可是她从来没有举白旗投降，而是在意识的最深处，始终记得一个平如的存在，她知道平如在等着她康复，等着她与他一起去完成年轻时受琐碎繁杂所困而未完成的共同的心愿。因此才会在每次侥幸短暂战胜记忆力的衰退时，抓紧时间叮嘱平如“你身子单薄，记得加衣服”，“你不要再骑脚踏车”之类云云。与疾病的对抗，美棠永远不会偃旗息鼓，她内心的深处也在努力着，努力去醒来，努力与平如度过最后的时光。这些美棠不曾言说也不会道来的苦闷挣扎，平如都懂得，所以他从不会有半句怨言，他每次都事无巨细地照顾着美棠的日常起居，顾及着美棠的一切，就像美棠这些年来在风雨飘摇中，为这个家一般。

平如说:“我们曾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平如美棠的爱情经过岁月的更迭，日子的消磨，数余年的冲洗早已经成为他们彼此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能释怀的那一块。恩爱伴侣无论年轻或是年老，情深时盼的都是长长久久生生世世，从没有想过有结局，有最后。平如美棠亦是如此。“死生老病，或是在天。”生命终结后，爱情唯余怀念。这就正好是平如决心记录下与美棠一生的初衷吧，否则又如何度过没有美棠的这漫漫光阴呢。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爱情没有尽头，但遗憾地是，生命有终点。平如与美棠的爱情，却早已经超越了生命的界限。这时的爱情，也绝非仅仅是“爱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