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说再见

第二十六章  诀别

“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泰戈尔《流萤集》

1979年,三毛的爸爸妈妈离开台湾,不远万里飞赴欧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和应酬,特意来加纳利群岛看女儿女婿。听到这个消息,荷西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天练习好几小时英语,这样见到岳父岳母大人才好沟通。即使这样,还是连着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在机场,荷西没有依照西班牙礼仪习惯叫“陈先生”,而是用汉语叫三毛父母“爸爸妈妈”,把他们和三毛一起拥抱在自己宽大的怀里;回家吃饭的时候,又随三毛的习惯叫父亲“爹爹”,一时令三毛激动万分,转身跑进洗手间去掩面而泣。因为,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叫他喊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还真是不容易的。

相见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尤其是中国爸妈的关爱照顾,让荷西享受到了在自己的家庭中无法体会到的浓浓亲情与和睦气氛。他和三毛商量,是不是该有一个孩子了,这样,家里有爸爸妈妈,老公老婆,再加上孩子,一切就都圆满了。他还请“爹爹”说服三毛给自己买一辆摩托车,一老一小两个人成天到晚骑上摩托车外出撒野,直到吃饭时间才心满意足地飞车回来。

快乐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相聚一个月后,三毛和爸爸妈妈坐上了离岛的螺旋桨飞机,计划陪他们去伦敦和欧洲旅游,荷西到机场送别。三毛站在机场最后望了一眼荷西,他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在那里再看到他们。三毛不停地向他招手,荷西也不停地向她招手,两个人依依不舍,不忍就此离别。

坐在三毛旁边的一位太太问:“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三毛说是。那位太太又问荷西来做什么,三毛就将父母来度假荷西来送行的事简单地告诉了她。太太告诉三毛,她是来看儿子的,接着就递给三毛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守寡女人的名片,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那位太太的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看到这样一张名片,三毛当时感到很刺眼,也很不舒服。谁都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她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谁又能预料这样残酷的结局,爸爸妈妈不远万里而来,竟像是命中注定,赶来,就是为了见亲爱的女婿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1979年9月30日,荷西在潜水捕鱼时突发意外,再也没能升上水面,他安静地睡着了,睡在一生热爱的美丽静谧的海底。得知消息的三毛当即中断陪伴父母的旅行,几乎疯了一样奔回荷西出事的地点,两天两夜一直守候在海边,等待丈夫的遗体打捞上岸。

那是怎样失魂落魄的漫长等待!三毛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亲爱的丈夫几天前还与自己在机场挥手告别,临别时他还抱着母亲说:“妈妈,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不是说好明年一起回台北看爸爸妈妈的吗?不是说好了要生小孩,和爸爸妈妈一起共享天伦的吗?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水里不出来?说过的话,你要兑现啊!你不会死,你不会死,那个百转千回的噩梦,预示将死的是我,不是你啊!亲爱的荷西,亲爱的荷西,求求你,快点回来,回来!

然而,荷西终是离去了。两天后,他的遗体被打捞上岸。当最后的一点希望彻底落空,荷西死了,一下子变成为无情的事实,亲爱的丈夫,他是真的再也再也回不来了。昨日拥抱的温度还在,转瞬间却已阴阳相隔,遍身冰冷。三毛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湿了干,干了又湿。流不尽的哀痛,流不尽的思念,流不尽的灰心绝望。她不顾父亲的阻拦,扑倒在丈夫已经冰冷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荷西的名字,几度恸哭昏厥过去。

为荷西守灵的那夜,三毛赶走了其他陪伴的亲朋,一个人静静地守在荷西身边。她牵住他的手,就像他多少回牵住她的手入睡那样。

她轻轻地对荷西耳语:“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说完这些,三毛发现荷西的眼睛流出了血。

是冥冥中,已去的荷西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呼唤吗?那眼角滴落的殷红的血,是要告诉三毛,他听到了三毛的祷告,感受到了她爱他的心迹吗?没有解释,不需要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三毛轻轻抚摸着荷西的身体,一如往昔般充满柔情,也饱含辛酸。她仿佛看见荷西胸口上的白被单奇迹般地一起一伏,她失控地大叫起来:“荷西没有死,荷西没有死……”

荷西死了,三毛的心,跟着死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葬礼过后,三毛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可是药性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她仍然狂喊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那时候,她的母亲在厨房里发着抖,硬撑着给来参加葬礼的荷西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一次一次地炒蛋炒饭,而荷西的亲生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街上抢购岛上免税的烟酒、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登机离去。在三毛最需要亲情温暖的时候,是三毛的父母亲,越过千山万水赶过来,冥冥中充当了守望的天使,张开并不坚实的翅肠,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荷西被葬在了那片两人曾经常常经过的墓园。墓园种了特有的丝杉,围着方方的纯白的厚墙,还有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每天清晨六时,墓园一开门,三毛总是准时过来陪伴她的荷西,总是痴痴地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地给四周带来死亡的阴影。直到守墓人走过来劝慰,方才依依不舍地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回到租来的公寓,回到自己的卧室,睁眼望着天花板,再次等清晨六时到来,又可以奔去和荷西相见。

眼见女儿痛失爱侣度日如年,三毛的爸爸妈妈也是憔悴不堪,两个人齐齐白了头。三毛从墓园回到公寓,妈妈总是捧着一碗热汤,跟进卧室,察言观色,近乎哀求地请三毛无论如何也要喝一口。女儿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做母亲的心也跟着痛得要死。三毛也痛惜母亲,却无论如何吃不下去,摇摇头侧过身,再不肯看母亲一眼。那碗汤,也就原封不动地端了出去。

墓园中和荷西的对话,成了三毛每天必做的功课。她跪在荷西墓前,一趟一趟把枯萎的花环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又买来红的,白的玫瑰,放在注满清水的大花瓶里。

即使在极度痛苦的心情下,三毛还是坚强地去做一些必须要她来做的事情。在她的日程清单上,列着这样一些内容:去葬仪社结账,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船期和费用,诸如此类一件又一件刺心又无奈的琐事。

在老木匠的店里,三毛为荷西定制了十字架,并请老木匠再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中间,牌子上只刻了这几个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下面是:你的妻子纪念你。

她要一个人去搬那个沉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次去挖那片埋着荷西的黄土,要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替荷西去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一天,三毛哭到肝肠寸断,直到把十指挖得鲜血淋漓,终于为黄土地下的荷西安置了一个美丽的寝园。那一晚,丝杉在晚风中鸣咽,海浪拍在堤坝上,溅起大朵大朵雪白的浪花。风,吹乱了三毛的头发,遮挡住她满是泪水的双眼,她却没有气力将它们轻轻拂开。

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三毛坐在地上,双手环住那块十字架。她的手指,一遍一遍轻轻划过那个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一遍一遍地爱抚,就像每一次轻轻抚摸荷西的头发一样的依恋和温柔。她一次又一次亲吻荷西的名字,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双臂却一直不肯放下。

三毛拿出缝好的系着黑丝带的小白布口袋,抓了一握荷西坟上的黄土。爱人啊,跟着我走吧,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的安息呢?

离去的时刻到了。三毛几度想放开镌有荷西名字的十字架,又几度紧紧抱住不忍松手。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哪儿去握住我的手安睡?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最后,三毛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她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

荷西走了。像一只青鸟,飞进三毛的生命,在六年的婚姻生活中留下了点点滴滴情爱的绝美回忆,又扑扇着翅膀飞上了天堂。他曾经那样真实地来过,却走得那样匆忙,匆忙得令人难以置信,匆忙得来不及说再见,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三毛把自己扔进了万劫不复的痛苦回忆中,不愿意就此从这梦中醒来。那个梦,是她和荷西两个人的,有欢笑,有泪水,有惊喜,有失落。无论怎样,那都是他们两个人全部的生活。只有荷西在,这个家,才是完整的。然而,梦终究只是个梦。天亮了,便会从梦中醒来。又有谁知道,梦里花落成海,铺满整个拉芭玛岛海岸,而荷西的魂灵就浮在这花海之上,静默无语。

“荷西,你乖乖地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来不及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