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人总是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女人总是觉得自己不够漂亮。——王小波
王鑫祈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心里嗤之以鼻：不过领导一情儿，为了娃的事接送了几次，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心里鄙视，嘴和手却不停歇，“张姐，挺好的，这身正趁你，你皮肤白，穿啥都好看。”说着话，从皮夹里掏出卡来，递给收银员。
姓张的小姐一边对着镜子拉扯身上的衣服，一边拧着眉，“真的？你可不兴骗我！”
两个人一边耍花枪，一边结账走人。
王鑫祈心里有事，服务难免不像往日那么到位。关门时不小心夹了张小姐的衣角，张小姐翻翻眼皮，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一翘，没说话。
王鑫祈要送张小姐到会所去，领导今儿生日，他早早殷勤着订了包间，点了最贵的酒席，礼物已经放在包间，只等把张小姐送到位，人家俩人吃上喝上，他等着买单，就OK了。
本来他大可不必亲自跟着，张小姐暗示过：买单的钱可以直接给她。但他想这是儿子上学的事，不得一句准话回去没法给媳妇交代，这才坚持要守着。
王鑫祈盘算着，估计办完事再送张小姐回家最早也在十二点多了，他给媳妇发了条短信，理了理心绪，专心应付张小姐。
张小姐本名不详，自己起了个洋名——琳达，洋名既起，自以为升了身价，行事做派自带洋味，偶然机会认识了领导，不知咋的，一来二去就对上眼了——这都是王鑫祈从中间人处听说的。
要王鑫祈说，这领导也是个短目，估计是自家媳妇太过强势，在家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张小姐手段高明，最知道男人的心理，捧着敬着崇拜着，加上那一身白肉，像发面馒头似的，对比的领导媳妇像一块死面疙瘩，反正，领导是一头栽到这发面馒头里出不来了，用中间人的话说，可能中了邪了。
管她发面馒头还是死面疙瘩，能把娃的事办成就认。王鑫祈想。
男人们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最想听别人说他聪明；
女人们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最想听别人说她漂亮。
王鑫祈主攻这两点，再加上厚厚的毛爷爷，终于搭上张小姐这班车，争取来今晚这顿请客。
02
中国人办事，不请客能办的事也常常要弄成请客的，好像不这样，人就不放心。
就好比有人做手术，不给医生送礼塞红包，总担心该看的没看彻底该切的没切干净，红包一塞礼一送，心踏实下来，手术做完，摘没摘干净心都能彻底放下。
今天这顿饭之前，张小姐说得再好听，王鑫祈卡刷得再痛快，也还是不放心，毕竟始终没见上领导的面，拜神得拜到向上，哪怕能和领导说一句话，敬一杯酒，也能多少放点心啊。
张小姐学历不高，心眼倒不少，一直借口最近敏感期，领导不方便出来，三推四拖，离娃报志愿只剩不到三个月了。
媳妇一天到晚在耳边聒噪，孩子也是一脸委屈。前两天孩子回来说，人家某某的爸爸在两个区都有学位房，现在干脆请假出国玩去了；还有某某的妈妈是某重点学校的老师，有照顾名额；还有某某，户口直接落在亲戚家，直属某个重点中学，只可怜他，要房没房，要人没人，要户口没户口的，前途未卜……
妻子是个普通科员，老爸老妈农村出来更别提了，只有自己，大学同学多，打听了几天，同学托同学，辗转搭上了张小姐的线。
今天晚上，咋说也要见上领导一面，说句话也罢，敬杯酒也罢，至少得让领导知道他是谁。
张小姐说她已经把王鑫祈给她的写着儿子姓名、年龄、学校、班级、意向学校等情况的纸条交给领导了，吃饭时她还会再给吹吹风，让他尽可放心等消息，可是，王鑫祈打算亲自盯着，他说不是信不过张姐，其实，他就是信不过张姐，张小姐。
03
这家会所很隐蔽，从外面看就是一个小超市，不知道内情的人根本找不到入口。知道内情的都早有备案，车一进院子，就有人在门口接应，司机不准进，王鑫祈跟在张小姐后面，假装拎包，试图蒙混过去，被人拦住了。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张小姐冲他回头一笑，轻巧巧拿了包，飘然而去。
保安模样的人一直跟着他出了院子，看着他发动车子，说了一声“走远点”。王鑫祈这个窝火呀！
——还是要好好培养娃，上好学校，找好工作，当领导，当大领导，他又一次觉得，今天必须守株待兔，领导一定要见，话一定要说明白！
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微微吹着些风，树的影子在风里摇曳，远处的街灯一盏盏亮了，王鑫祈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看着沉沉暮色，想起往事。
他想到，自己当年第一次高考失利，成绩只够商务专科学校，连大专都算不上，还被调剂到会计专业。想到自己堂堂一介男儿，以后要和算盘珠子、数字为伍，锱铢必较，分厘要争，忍不住头大。直到国庆后要开学了，他才下定决心准备去报道，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供他复读啊。
离报名还有三天时，父亲对他说，不想去就不去，不去就别后悔；这钱给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自己尺摸（看着办的意思）。
母亲对他说，你爸说了，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他那么不情愿，勉强去了，以后也是个事儿。咱就当尽心呢。
就当尽心！我现在也是给孩子尽心呢！王鑫祈对自己说。
04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
王鑫祈觉得，手表上的时针都转了好几圈，时间才不过十点多，真能磨，这帮孙子！
社会是个大熔炉，把我们烧得面目全非；社会是个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时间一长，都被打磨得世故、圆滑。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叮——”一条短信进来。
“鑫祈，事情办的咋样了？”同学问。
“还不知道呢，我正在外面等，看他们出来时，能不能说上句话。”
“有个消息，我也是刚刚得到，你听听，自己判断一下。”
“好。”
“听教育局的朋友说，今年政策要变。”
“咋变？”
“听说变成摇号了。”
“摇号？咋摇？”
“一两句也说不清，这样，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问，我已经给他说了你是我同学，你记得自我介绍一下。”
“好。”
几分钟后，王鑫祈下了车，他先是对着夜空，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转身，砸了一下车身，又烦躁地踱了几步，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那边也是一直在等消息，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咋样？”
“有个消息，我给你说一下……”
王鑫祈把从同学的同学处听来的新消息一字不落地转达给妻子，妻子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女人心细，而且孩子从小到大的学习一直由妻子主管，她对孩子、对各个学校、对家长的动态都十分了解，他想听听妻子的意见。
“你觉得咱该咋办？”他问妻子。
妻子沉默了片刻，一如往常般地，很快梳理出一二三几条思路，两口子就着夜色，隔着一条电话线，敲定了方案。
王鑫祈坐进车里前，盯着会所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呸！”他不知道是在鄙视别人，还是在鄙视自己。
社会是个大染缸，我们在这个染缸里，染得什么都像，就是越来越不像自己。
05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张小姐打来电话。
“小王呀，昨天，我和领导说了你儿的情况了，我可帮你说了不少好话，领导说，这事不是他一人说了能算的，他得给区教育局打招呼，区上再给学校打招呼，你不是还想把娃弄到重点班吗，那还要联系班主任，分班考试时也得做做样子。这上上下下的，都得打点到。我和领导说了，小王和我就像亲姐弟一样，他的事你可一定得办好！”
张小姐果然深谙说话的艺术，该停顿的地方时机把握得正好。
“谢谢张姐呀！”王鑫祈忍着厌恶，他想听听，这个女人还想怎么糊弄自己。
小升初的政策要变早在年前就有风声，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是谣传。如果她是领导跟前的红人，不可能一点消息不知道，明知道政策要变还不告诉自己，看着自己一直作低伏小，把自己当猴耍，现在新政策下个月都要发布了，还想骗自己，一想到这些，王鑫祈就想破口大骂。
“是这样的，今天我要到东郊去找我一个小姐妹，看看她有没有学校的关系，你看你——？”
往日，话说到这里，王鑫祈自动就会接上，“张姐，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但今天，他只说了一声，“哦。”
话题尴尬得停在那里。
沉默了片刻，对方“啪”的挂断了电话。
王鑫祈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太地道，转念又一想，花了小一万了，连个领导的面都没见上，车接车送十几次了，一句真话也没落着，自己也是普通工薪家庭，经不起这样的人搓磨。
随他去吧！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是否真如老婆说的，这个张小姐是个掮客，是个打着领导的幌子到处敛财的骗子。
那个念头只在他头脑里出现了几秒，就消失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必把事做得太绝，他想。
夫妻俩按部就班的给孩子准备个人简历，报了新兴的面试辅导班，准备了面试的服装，一切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摇不上又面不上，就按政策分到哪个公办学校就上哪个，穷村也有富裕户，学习关键看自己。他们给孩子打了预防针，做好一切准备，尽人事听天命。
在摇号前一周的某个早上，王鑫祈开着车正去往公司的路上，妻子打来电话，知道吗，那个张小姐被警察抓了！
原来，张小姐就是个小姐，认识领导是真的，但是只见过两三面，可能碰过杯，那些如何迷她、俩人关系如何亲近的话都是她编造出来的，她利用这层编造的关系，以能找到好学校的招生名额，顺利地骗取了十几个家长的几十万元财物。
其实，她的骗局很简单，假装和领导有关系，能拿到某某中学的录取名额，借机骗取家长给她买这买那，说是给领导送礼，但是从来不让家长和领导见面，整个过程都是她从中斡旋，有些人中途醒悟，也不好意思要求返还送出去的礼物和钱财，即便是有人要，也是极少数，大家都是社会上混的，自己犯了蠢，上当受骗，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去宣扬。张小姐就是掌握了人们的这种心理。
今年，和王鑫祈一样上当的有十几人，升学政策要变的消息出来后，有几个家长不忿，向张小姐索要花费，张小姐不但不还，还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激怒了家长，有人把事情的始末公布在网络上，引起疯狂转发，张小姐被人肉，检举，最后，进了警察局。
至于那位领导，再喊冤，也丢了职务。官方的说法是“属正常职务调整。”
至于真相是什么，谁会在乎呢？
或许，一开始，我们在乎的是真相；但随着社会的浸染，我们在乎的由外在变为内在，由对别人变为对自己，由社会是否公正，变为自己的愚蠢是否被他人发现。正义、公理早已被我们抛弃在追逐名利的路上。
借用王小波的话作为收尾：
“抱怨路不好，还不如抱怨自己是个老百姓更实在些。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会想到：我要什么就有什么，何必要有路。而假如你是个老百姓的话，就会想到：我要什么都没有，岂止是路？”
是不是太灰色了些？现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