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饿死京华,公等勿怜

老头子姓赵,按礼节我该称他老师,因为他是我幼年时国画启蒙老师的朋友,老师的朋友,也是老师。

老头子也是个画家,山水,花鸟,都精通。

老头子名秉公,字子正,号文增。年少时师从郭沫若同窗镡鹏志大师,后又得于希宁、欧阳中石点拨。

老头子有张照片照的自己很满意,戴着法国式的小鸭舌帽,站在牡丹中堂前,笑得法令纹特别深,一副志得意满的小市民样子,神情真不像个画家。

没错,他就是不像个画家啊。四十年代出生,祖上做过地方官吏的人,哪有他这样的一身匪气。

第一次见他时候我是个小孩子,冬天,穿着鸭绒服袖子撸起半截,在老师家院子里洗砚台,手掌染得乌黑乌黑。他蹲下看我用毛笔蹭砚台,怒骂,笔糟蹋成这样还怎么用?

过了几年长大了点,自己给老师刻了枚闲章,去送的时候又遇上他,他抓过一看,嗬!你还有这本事?我看着他左手的半截食指吓得不敢喘气。

后来老师生病卧床,我揣着副画去找老师指正。他恰巧也来探望,看到我画的画眉,嗤笑道:画了一对死鸟眼睛!我也偷偷学着画上的鸟翻白眼。

此后七年没有再见过,毛毡长苔画桌杂草丛生,我的手也没再好好拿过画笔。

七年过去,我真长大了,他更老了。

再见他的时候,他剃了头发,头皮上一片白色灰色相间的发根,穿了件花褂子,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斜眼看我。“来了?”我讪讪地叫声老师。他丢给我一支笔,一张纸,“去写张字来给我看!”

此时他在画室教人写字画画,喊我来帮忙,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他都教。

我心里暗想,凭他的脾气,竟也能教得别人?

颤颤抖抖把写好的字递给他。

画室外院子的大理石廊石旁边,他抽着烟,一只脚架起踩在廊石上,还是一身匪气。我站在他旁边,听他的数落:“你小时候写得多好!哪像现在,体不成体,丢人!”我哪还敢多一句说话。

可是他转身进屋,对着屋里仰着头呆呆傻傻的小孩子们说:“谁敢不听小郑老师的话,我揍得你回不了家!”我噗一下子笑出来。

于是他专心画画,我负责带一群小疯子一笔一划的写字。

原来老头子是在酝酿着创作一副二十米云峰山长卷,整整两个月,每天奔波于画室和山之间,用脚丈量,用心看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把一双腿都生生走坏了。长卷裱好拿回来,我和他一点一点小心展开,九个山头在眼前起起伏伏,我望着画纸上的云海看呆了,老头子哈哈大笑,踌躇满志得像个小伙子。

那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画画和做人,不过都讲究一个真字。

有时候我在画室里也瞎画,画文化宫大院子里一进门开得像大火一样的紫薇花,画窗台上的君子兰,还学着用线描画神佛妖鬼。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大桌子这一头儿安静画着,老头子在那一头儿看书画报,吵闹疯癫地大群孩子们呼啦呼啦跑过去跑过来,莫名其妙就有种岁月温柔的平静感涌上来。

老头子的一群忘年朋友来串门,看到我,老头子得意地笑:“我学生!”朋友里面有个隶书写得好的人,拱我去跟他学,老头子生气不肯:“开什么玩笑!这是我学生!”可是他又偏不好好教我。

孩子们放学走了,他不走,打开灯戴上老花镜坐下,原来是给老年大学书画班备课,整套的《芥子园画册》摊开摆在一旁,勾边用的小细狼豪捏在手里,一页一页画,一页一页注。我在一旁看他疾风暴雨一般画叶子,颇有种金农的意味。可是断了食指的左手按在纸面上,怎么看还是个匪。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手?”老头子眼睛瞪得老大,“关你屁事!”停了一会儿又自己接着说“反正不是作奸犯科断的!”这老头儿!此地无银三百两!

后来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日子,没日没夜的画,画,画。冬天的夜里外面雪深到膝盖,他在屋子里冻得嘴都发抖,捡一块砖来烧红了用毛毡一裹抱在怀里取暖,仍旧是画。画到下半夜,困得支撑不住,就抓把雪往脸上一扑,清醒了继续画。

他当过老师,在政府当过差,也下过海,于闹市中租一间小小的门脸,白手起家,养活了四个孩子和一个家。

只要说起当年,他笑出一口银牙,“要论做人做生意清白,没有人不提我赵秉公!”

他还说:“我脾气不好,得罪的人也不少,但这么多年下来,人人敬我三分。”

他又说:“我他妈的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就是个臭画画的,但我爱折腾,天地这么大,凭什么不由着我折腾?”

就是这么一个爱折腾一身匪气的糙老头子,有时候,却又细腻温柔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画室里跟着我们学画画写字的孩子爸妈中午没空来接,他变着花样做菜给他们吃,一群在家挑嘴不像样的孩子,在这里却把饭菜吃得精光。

老头子抽着烟得意地看着吃饭的孩子们,问我:“知道为什么他们爱吃我做的饭?”还不等我回答就又自问自答,“我可是用大骨头熬汤煮菜,大骨棒带着肉熬出油来,你说香不香!”

我听了以后笑,哪里是大骨头的缘故,这个孩子爱吃螃蟹就煮螃蟹,那个孩子想吃鸡肉就杀只鸡回来,比亲爷爷还会惯啊。

他还教我一个祖传秘方,“西红柿、土豆和芹菜放在一起炒最好吃!孩子们都爱吃我做的这一口儿。”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从锅里捞清水煮面给自己往碗里盛。

这个老头子!

细心也好,温柔也罢,他的那个臭脾气,才是无论时间怎么过都不变分毫。上课途中被不懂事的家长粗暴打断,他拿着教鞭将人赶出去,才不管他开的是宝马,更不管他官做的有多大;学画到一半的孩子被家长揪去上补习班,他痛心大骂,把三十多岁的孩子妈妈关在门外一整个下午;两个期满的孩子一个去学游泳另一个报了跆拳道社,他当着父母的面表达不屑“淹死会水的,打死学拳的”,把孩子爸妈气个半死......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儿,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讨好别人。

有时候我也会突然想就这样做这样一个任性的人。

“这辈子我觉得我没对不起过谁。”

“我自认没浪费过什么时间,没虚度过一寸光阴。”

“我这一生啊,要求的太少了,投入和产出根本不成正比嘛!”

“我画的不好,可是我也没觉得他们比我好多少。”

“有时候我觉得有点累,但是我又不可能闲下来。”

“教那群老家伙画画,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

他不是个话多的人,所有的话,他从来都是只说一遍。

“我最小的女儿只比你大五岁”,可是这句话他对我说过四次。或许,他也是有点寂寞的吧。

中秋节之前我快要回济南,买了一堆月饼给他,他接过去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说,他说,我就爱吃月饼。

我从家里带着洗衣粉、刷子和钢丝球来给他打扫画室,把那些十几年的大木头桌子一点一点蹭干净,刷了四个咸菜坛子,坛子里三五年前臭在里面的咸菜疙瘩一块块用手抠出来,把坛罐里发霉的玉米碴子铺在院子里,发芽的土豆用刀子一个一个剜掉......老头子绷着脸憋着嘴默默看着我打扫,闹别扭似的不说话。

我和他开玩笑:“您看您这儿脏的!”

他点点头,很听话的回答:“是啊,没人帮我打扫。”

一瞬间我鼻子酸的受不了。

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找出他曾给我写的一幅字,只九个字:

“纵饿死京华,公等勿怜”

倔强的笔触,倔强的心。

这个老头子啊,少年时背负一身才华闯进江湖,浮沉几十年,闯到今天,还是梗着脖子。

傲气也好,匪气也罢,如果他年轻四十岁,我一定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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