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月亮吃进肚子里

今夜的月亮,挂在天上红彤彤似浸了油,泡在黑漆漆的广阔的夜空里,孤零零的,半空中的氤氲雾气,凝成月亮将落未落的泪珠。

这月亮,像腌制过的鸭蛋黄,是咸的。做成月饼,配上一口茶,倒是相宜。

小时候,爸妈忙于工作,我是外婆带大的。小学时的暑假,大多是在外婆家里度过的。

童年中的所有记忆,都带着外婆家门前,一抹夏夜里的月色。

外婆家在小镇上,也是我们的祖屋。屋子的前院上,左右两边各有一棵龙眼树,那是妈妈童年时种下的,已有几十年了。前院对面是果园和池塘。穿过屋里,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里面种满了一些果蔬,有龙眼树、柠檬树、木瓜树、茄子、番茄......

每天夜里,我们都会在前院赏月纳凉。

夜色渐晚,晚饭过后,外婆会在前院铺上凉席,悠悠的摇着蒲扇。我躺在席子上望月亮,外婆手摇蒲扇,恍惚中,蒲扇也像月亮。

在乡下,即使天黑了,昆虫们的交响乐依然此起彼伏,从未中断。地面的温度从水泥地上漫上来,万物似乎都在吞吐着一天的热气。风穿过门前的竹林,带来一丝凉意。萤火虫幽幽扑闪着明黄色的光芒,一闪一闪,似乎飞到天上去,就成了小星星。

月光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影影绰绰。月亮总是明晃晃的,又大又圆,映得外婆的脸庞很精神。外婆和来串门的邻居老奶奶闲聊,手中摇着蒲扇,轻轻的一下下拍打在我的后背上。我不自觉便困意渐浓,耳边传来的声音便渐渐远了。

小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和外婆一起睡。我喜欢像小虾米一样蜷着身子,挽着外婆的手臂,用手抚摸她的耳垂。白色的蚊帐用了十几年,把我和外婆安全的罩在里面。

开学后,外婆会很早起来,用一个小小的铁锅给我熬豆浆喝。

天灰蒙蒙的,还未亮透,这一碗浓郁豆浆,像是外婆将窗外刚落下的月亮盛给我喝。

豆浆香气很浓,味道挺甜,也许是糖放得有点多。咕咚咕咚喝到最后,没过滤掉的星点豆渣也一同下肚,痒痒的。

喝完后,吃了早餐,天也亮了,外婆就会送我去上学。

放学后,晚饭时,外婆最爱给我做的一道菜是鸡蛋羹。

那是极简单的一道菜。

她将碗中的蛋液打散,撒上点盐,香油,隔水蒸,出锅时,撒上点酱油,便大功告成了。有时,会在里面加上些肉末。因为几乎没有在蛋羹中加水,鸡蛋羹口感较硬,里面有很多小气泡。

外婆也许很喜欢月亮吧。

这碗鸡蛋羹,不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冒着生活气的月亮么?

如此简单的一道菜,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也没有尝试着自己做过。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到城里上学。能陪外婆的时间渐渐少了。她在城里没什么朋友,老人家有落叶归根的想法,在城里照顾了我两年后,外婆回老家去了。

渐渐的,我见外婆的时间少了很多。有一回,回老家看外婆,她高兴得从橱柜里拿出两只大鸡腿。原来她知道我要来,这是特地留给我的。

那时候总想着,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孝敬外婆了,要让外婆享福。其实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才算享福。但外婆没等到我长大。

有一天下午,爸爸给我打电话说:“外婆去世了,一会儿舅舅到学校接你回来。”

我听不懂,疑惑的问道:“什么外婆?哪一个外婆?”

爸爸叹了口气,说:“你妈妈的妈妈,你的亲外婆,去世了。”

挂了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我没有外婆了。我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回到祖屋,很多亲戚在哭,外婆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说,外婆吃了午饭睡下,再也没有醒过来。是含笑离开的。

可是,外婆等不到我长大了,也等不到我给她享福了。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突然就离开了我们。

外婆最后的那几年,我陪伴她的时间少了,她躺在床上,很爱唠叨,我对她说话甚至有些不耐烦。我以为外婆一直会陪着我。没想到,她就这样不告而别。

没来得及给外婆尽孝,成了我心中的一个魔咒。

从此,我再也没看过祖屋下的月色。它仿佛笼罩着一层纱,让我不愿触碰。

多年后,一天夜里,入梦,我见到了外婆。

梦中的她好老,老得动不了了。看起来有九十多岁的模样,她躺在床上,叫我乖孩子。她身体轻飘飘的,我很轻松的抱起她,给她穿衣服,为她洗漱,喂她吃饭,就像小时候她照顾我那样。她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的享受着这一切。

梦的最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浓郁的橘黄色蜜蜡吊坠送给我,她说:“孩子,我要走了。我的家人要来接我了。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梦醒之后,我这些年对外婆的思念顷刻间汹涌而来,忍不住泪如雨下。

将月亮吃进肚子里,戴在胸前。愿月华如练,顷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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