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不在,何处是故乡
生命,是一个荒芜到芳草萋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我们最不能忽视的,是家乡。
酒是陈的香,情是旧的浓,人年纪越大,对故乡的眷恋也会越浓。
离家数年,故乡在我印象中永远是童年、少年的时段那样:土墙构建成的茅草屋;青瓦顶红砖墙;柳树、槐树;蜿蜒的大河;淳朴的乡民------所有的这些都刻着家乡的痕迹,都会勾起久久的记忆,脑海里的画面都会引发出过往的点点滴滴倾涌而来,瞬间泪如雨下。
期间很多次,很多感触,都是来自家乡的变化。时间久了,这种变迁让我感到从未有的荒凉与失落。虽然物质在富有,精神文化也在阶梯式的提升,可是每次回乡面对的生疏面孔,还有那些分不清谁家楼房,忽然质疑曾经在这里生长过十几年的自己。抖落尘埃,才发现曾经热闹无比的家乡,如今在村子里走了很多圈都难以发现人影晃动。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我知道,人大都走了,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记得《小窗幽记》里说,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便是笙歌。想来,这便是禅师所说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匆匆人世,不过百年,我们也只是时光追逐下的行者,偶尔于光阴的罅隙里,遗落过细碎的美丽,终究是转瞬成尘。就如过往岁月中的那些记忆,那些熟悉的面孔,如今随着日子的不断更替,有的入了土,有的在县城陪读;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大都在外地谋生,或者再也不会回来,包括我自己。而这些伙伴的孩子们,无奈和我只能对面不相识,可是他们的后来,我却知道,他们不会再来家乡。伴随着土地的流转,乡里以后只会出现承包农田的,也就是不久后被称之为“农场主”的寥寥几人。原先属于家乡的那些人儿,再也不见踪影。
堂哥在村委会任职,自己开厂很多年。现在又通过土地流转获得几百亩土地,又在厂子附近盖了几层楼,面积很大,在庄子里可称得上“高大上”。陪他站在过道里,感觉风吹来却是无限的伤感,原来一切变得那么快。很多文人墨客,都会用文字记载家乡,甚至是年老回家后再见到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玩伴,那种高兴劲,溢于言表,很自然。我不是文人,但也会使用现代的工具在键盘上敲打几个堪称文学的字样。描述我老来再回家乡的场景,真的写不出来,恐怕就是在走一片荒漠人烟的村庄,浑浊的泪水很难让我对家乡加以描写,除了唉声叹气,最多的就是陪伴自己走路引起的气喘吁吁。
我的家乡,果真是这样?回答是肯定的,勿容置疑。
儿时的老邻居由于年老体衰,上次死了。得知后,时间很仓促,根本赶不回来。这邻居深居简出,但每次回家,能见到一面,就感觉到十分的亲切,又似回到了少年时代。过去大家日子都穷,能吃一顿好东西,很不容易,有的人家就要等到过年才能闻到肉味。这邻居包的饺子,送个我家不少次,每次母亲都让我先吃,剩几个再给站在跟前急的要抢我碗的哥哥,母亲居然没有喝一口汤。此刻,我深知,邻居走了,带不走我的记忆,可是带走了我的希望,下次再次返乡,那熟悉一辈子的面孔,已变成了一缕风。
几个月前和我堪称“忘年交”的老头死了,他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关于他的,名字是《一个有争议的老头走了》。没离开家乡前,经常去听他自述,其实是炫耀,但听起来的确受益匪浅。另一个“忘年交”跟着儿子去了外地,日前也是风中的枯树,不久也会离开人世的,他对我的恩情很大,和我喝起酒来,是拼了命的。如今两个“忘年交”一个离去,一个苟延喘息,把我对家乡的情感带去了十分之一。
母亲多次计划着回家,说是小住一阵,屡屡搁浅。一想到庄子里没有多少人,家里新盖的房子虽小却显得空旷和陌生,最怕的是晚上出来一个人也见不到。就是白天,一个生产队也看不到十个人,母亲退缩了。每一次母亲要回家的念头刚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儿女们都会给她分析,让她不要回去,即使回去的话,抽个周末,我们做儿女的可以陪同。现在我突然后悔了,后悔没有让母亲完成愿望。母亲要回老家住几天的本意,就是要找回忆。开始几次回家的计划时候,老家还是有几个邻居,至少母亲能和邻居天南海北说到太阳落山。可是现在,母亲却不愿回去了。母亲说,村庄不是以前的村庄了,到处是两层楼,可是漫无人烟,母亲脸上的困惑和难过,让我跟着心痛起来。
三毛说过:“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更无法不承认,青春,有一日是要这么自然的消失过去。而人之可贵,也在于我们因着时光环境的改变,在生活上得到长进。岁月的流失固然是无可奈何,而人的逐渐蜕变,却又脱不出时光的力量。”是的,岁月在我们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下痕迹,使我逐渐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更加珍视亲情的重要性,闲暇时光也会热切思念故乡曾给我带来的欢乐。春夏秋冬,时光煮雨,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刻在脑海里的故乡欢声笑语尚在,印象中的建筑物及很多熟悉的脸庞却已荡然无存。
项羽曾说: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者。是的,衣锦还乡曾是多少从家乡走出,在外面通过拼搏发迹后的举动。古往今来,这种例子举不胜举。
叔祖父在我小时候回乡几次,不过不是祭祖,他是部队高官,不相信鬼神。但是不给他父母上坟,时至今日我依然难以理解。叔祖父非常疼爱他的侄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叔祖父有一次去东北三省出差,途经故里,小住两天。那场面我还记得很大轮廓:全村人里一层外一层,一只脚的缝隙都没有。叔祖父只有不停地撒烟,根本没有办法走出来一一敬烟。
“二蛋子,给你一根烟,南京产的,我出不去了,理解一下啊!”
“你当了大军官了,我到底喊你小名还是大名?大名我也记不得了!”
“那个谁啊,我也不知喊你什么名字了,抽根烟吧,我只有往外扔了。欢迎你们以后去南京军区找我,节假日可以到西安家里做客啊。”
这对话我记得几句,门口吉普车上都站着人,司机心疼车却又不敢吱声,警卫员不停从包里拿烟给叔祖父。
“你以后可以跟你二老爷去部队当军官了,你好有福气,不上学也可以去的。”(当地对祖父称呼为:老)村东头一个老大娘拍了我的肩膀,我是来回窜,我心想是这个理啊,以后去部队毫无疑问啊。我猜想当时叔祖父的心情是兴奋地,就是地道的衣锦还乡。两天来,很多人拉着叔祖父去家里看看,县区来人叔祖父一律不接待。是的,故乡对叔祖父太重要了,二十岁不到参军,期间回来甚少,包括祖父的母亲去世(也是叔祖父的母亲),他都没有返乡送葬。两天很短,叔祖父绝对不可能见到所有的庄人,吃饭的时间都省下来,专门和故人叙旧。走的时候,村庄很多人排着队送,步行大约两公里,叔祖父才依依不舍上了吉普车,摇下车窗,挥手,直到看不见影子了,人们才转头,很多人对着吉普车的影子一直流泪。是啊,故乡人吗,不是有这句话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想来叔祖父是幸运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再回家乡,他一定会失落的。
读大学后,我在暗暗发誓,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将来替家乡人争光,回家后也要受到家乡人的隆重接待。毕业工作后的两年里,每次回去到了村头,见到一个人就递上一根烟,然后顺势给点燃。此刻的心情是舒畅的,总觉得还是家乡好,虽没有干出什么丰功伟业,但至少是吃了“皇粮”,自己有了存在感,也得到村庄人的赞许。从庄头走到家,一路不断和村人打招呼,这过程大约要一个小时功夫。父母曾不怪罪,反而说我懂礼貌。
慢慢的,故乡的人变得少了起来,加上父母也到了县城,我回去的次数愈发稀少起来。等到父亲离开后,每每回家上坟的时候,从庄头我就盼望着看到村人,除了失望外均无任何收获。很多房子人去楼空,孤寡老人也很难见到,小孩子大都去了县城读书,庄子里的小学早就变成了废墟。
是的,都变了。人们都忙着出去挣钱,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土地早就转手包给别人。清明时节雨纷纷,那是离去的人等待尚在人世的晚辈去添把土,可是很多人都在春节来家的几天里,提前在祖坟上覆盖了泥土,烧了阴币,直至下个春节又会把这画面重演。
这种情况也正在改变着,是递减或者消失,是个谜。村人有的在大城市安家落户,剩下的都在县城买了房,家家如此。刚开始是攀比,到了现在是为了下一代读书,更重要的县城没房子,男的娶不到老婆,女的断不会嫁给无县城房的男子,哪怕感情再深。这个时代,是否有爱情,我不敢猜测。不过现如今,即使有爱情,也是经不起金钱考验的。
若干年后,这些在不同城市安家的村人是否还会那么想念故乡,我想他们绝不会像我这代人思乡情结那么浓烈。我真的害怕有那么一天,能找到曾经故乡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任何楼房和人群。
有人说,故乡已经是想象中的世界,虚构,不大真实。也正因为这样,我们看到的故乡与现实语境中的故乡,有着巨大的差异。
这似乎也是一种无奈的事情。
比如,我们记得村头的某件标志,但如今却已无从寻觅。它们已经消失在岁月里。熟悉的人物也苍老了许多,不再是昔日的旧模样。
有人说:今天,我们都是孤独的大师。
我们已经没有了故乡的概念。尤其是新成长起来的青年,四海为家,到处漂泊,也许故乡就是意味着人生的终点。
每当听到三毛的《橄榄树》我都会有一种悸动的感觉: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那歌词、那旋律每每令我泪流满面。
故乡,或许一天就成了远方,成了梦想,成了奢望。
若干年后,梦回故乡,必然是老泪纵横。
若非梦回,那故乡何在?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是否有我年年不忘的故乡气息?
我不敢想象,只好又点了根烟,狠狠抽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