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世故人情2：婆媳

邢夫人一个冷笑，王熙凤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你瞧她转舵转得何其快。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也不中用，连忙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一旦用上了心思，她这话的技巧也就高明多了，先顺承着婆婆的心思，再说自己的不懂事，一副在太太的教诲下醍醐灌顶的顿悟模样，最后再给出自己的解决办法。方法不够好不要紧，关键是方方面面为了太太着想，你可以想不到，但你不能不去想，甚至还逆着婆婆的心思。

凤姐这一番话，是极为圆滑的，非对人心有过细腻的考量不能说出。她既顺了邢夫人的心意，且在贾母与鸳鸯之间，不至于生隙，基本上做到了完全抽身出来，好了自己有好处，不好了自己也不会让人嫌厌。但美中尚有不足，最后三句话，很多余，邢夫人大半辈子的人生，不至于这点门道不清楚，还要你来解释一番。给人的意思是，特意说出来为了给邢夫人听，显得她一点见地没有，也即轻人。

几段话一出来，邢夫人的秉性也出来了许多，至少愚字是展现出来了，凤姐这么地变换嘴脸，竟也信之不疑。其实这个结果，也许是因为她本人就是这么的简单愚鲁心性，也或许是因为为着讨鸳鸯的事悬心着，没有仔细，虽然都能说通，但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

违逆了她的心思她就不高兴，反过来跟她站在一处说好话就喜形于色，“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她这人不是一个“讲理”的人，也便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

情绪化的人很容易相处，心里顺畅了那就能皆大欢喜，但他的顺心顺意是否容易实现，就不好说了，一旦心里不高兴起来，大约都没有什么好处，甩脸子使绊子，故意刁难，那也司空见惯。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邢夫人笑道：“这是这个话了。”

让对方如意，再者让自己如意，这便是天下间所有的人情最根本所在了。

有鉴于讨鸳鸯这件事本身的特殊性，牵扯到的人尤其多，其实本来不过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如果天下间事事都这么简单，那也许世上的所有人都容易许多。起码贾赦跟鸳鸯能否如意，就是一个变数，但在此之前，邢夫人和王凤姐能否各自如意，还得琢磨琢磨。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老不羞的贾赦是否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好下定见，他看上鸳鸯，不管他知不知丑，这件事他不能亲身下场斡旋，女人的事情还得靠着女人，再结合本回开始的几句话，“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说道......”讨鸳鸯这件事，老邢也知道，在没成之前，不好说与人听的，所以把儿媳妇叫来私下里商议着。

对于与闻此事的王凤姐来说，先不管老公公如何，也不论邢夫人承揽下此事是否不得已，婆婆的脸面就不得不加以慎重。在这件事情当中，你凤儿可以不出多少力，但一定不能反向帮忙，从中使坏。这就得回到刚开始的轻浮上来讲，王熙凤的第一反应不是站在公公婆婆的一边，而且凤姐承欢于老太太膝下比谁都卖力，如果此事最后失败了，王熙凤身上是很有嫌疑的。

所以为了顾全邢夫人的脸面，自己的脸面，这个伏笔不能预埋下，故而她预先主动消除嫌疑，也即是她的高明做法，不给自己也不让邢夫人确信有私下接触鸳鸯的空档。这可以算是刚开始的轻浮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但即便当初并非轻浮做派，也得小心翼翼，“太太是多疑的人”，万一错疑到她身上，不好收场。

她费尽心机地左右周旋，无非就是出于人情世故的原因。虽说凤姐的本意终归是在自己身上，但自己能否如意，到底还是要依赖于邢夫人能否如意。这也正是她媳妇熬成婆以前，最真实的模样，所求者大，过分依靠上位者。

她既流于轻浮滑脱，又不失稳重得体，轻浮是因为左右逢源，稳重是由于无论在哪个上位者跟前都不能失了分寸体统。

婆媳问题历来不好处理，一般都是有个中间人在两方之间转圜，像邢夫人与凤姐这样的情况比较特殊，贾琏这个中间人半句话插不上的，一旦拿出孝字上来，王熙凤处在绝对的下风，一点反抗的余地没有。在她们的规矩之中，凤姐一旦越了孝道的雷池半步，那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平常双方不大有交集还好，一旦走在了一处，如何奉承，对凤姐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就算王熙凤有贾母有王夫人作为靠山，那也不中用，在规矩之内教训儿媳妇，贾母也不好说什么，王夫人是小婶，再得宠也插不上嘴。

所以看着她们之间各揣机心，既会觉得精彩，同时又觉得让人无奈。就像人情世故本身，你面对这种事情，毫无办法，想要彻底跳出来的难度，不亚于在人群之中左右逢源，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既然如此，何妨把思想转换一下，将最初的目的改一改，我们不是为了取得所有人的认可，而是为了人人能够如意。

你也顺心，我也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