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在远道,远道不可思

她总是坐在山上的道观门口,望着对面山上的寺庙,目光却又透过寺庙,望向更远的地方。贴身的衣兜里放着一张红笺子,笺子上是那人的字迹:采采卷耳,蓬蓬远春。

山中岁月长,她也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年头了,只记得来山上的时候,青丝未染霜,而今却是双鬓斑白,她不知道,对面寺里的人是不是还在世,她不知道,更远一点的人如今还在不在。

一阵乐声突然传来,不成曲调,她利索的快步走向观里,一群小道童正围着一个年纪大点的道童,七嘴八舌着告诉她怎么吹那支金丝缠藤纹的木尺八,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闹得不行。

“把它给我!”众人听见声音看向来处,都默然低头,那个拿着尺八的道童恭敬的将尺八递上道:“灼灼错了,裴仙姑,你会吹吗?灼灼听说裴仙姑是裴神符裴大家的女儿,定是精通音律的。”

裴仙姑将尺八接过,并没有生气,只是怅然道:“不会,这是一位故人送的,我很珍惜,不敢损坏。”一边说着一边将尺八擦净仔细收好。

和他的初遇,是在很多年前的秋天,宫中接待倭国使者,她是宫中女乐,弹得一手好琵琶,那一夜,她坐在最前端,怀抱琵琶,起手拨弦,见得自幼熟知的张家哥哥同倭国一个使者交谈甚欢,两人时不时朝自己看一眼,手中的弦差点拨错,那时青春年少,芳心易动。

公元630年8月,犬上三田耜带领的使团到达长安,洗尘宴上,裴神符的女儿坐在乐师之首,怀抱琵琶,她将代表大唐,迎接远道而来的倭国使者,当她拨动琵琶,她发觉有人在看她,顺着目光见到了熟识的张家哥哥,以及他身旁那个来自倭国的使者,他举杯的模样,突然让她想起端方君子一词来。

再见面时,已是在裴府中,他带着一支金贵玉笛求见裴神符,她远远便听见了父亲的欢笑声,以为是张家端哥哥来了,一看才发现是那天晚上与端哥哥相谈甚欢的那位倭国使者,原来他叫小林司,让人意外的是他也是一位乐师,出身于倭国的乐师世家,一手尺八吹得动人心魄,来长安是想自己在乐道方面更进一步,更想着自己能够将倭国的音乐带到大唐,将大唐的音乐也带回倭国,这人不仅有着一副君子之态,还有着一颗君子之心。

自那以后,小林司时常来裴府,同裴神符学习技艺。裴菘花偶尔也会见到他,但她更多的日子,不是自己习乐便是与端哥哥一同游乐。裴张两家是世交,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两家大人见孩子两小无猜,便给二人订了亲,来往就更加不忌讳了。这一日城西有庙会,张大千与一群友人约了庙会上赏灯作诗,想着这么热闹的日子,菘花肯定想去玩,便上裴府接了菘花一起,月上柳梢头,两人牵手走在一片灯下,庙会上有一处猜谜赢花灯的,两人挤到前头,忽听见有人喊道:“泽端兄,泽端,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张大千看去,正是约好的友人,一碰面,他们看着跟在身后的裴家小姐,带着戏谑看着张大千道:“如此如此,难怪泽端晚来,却是相约佳人去了。”又有一人笑道:“泽端快去猜个谜赢个花灯给裴小姐玩吧。”裴菘花也跟着一群人起哄道:“第二排的那只兔子灯很好看,快去快去。”张大千禁不住一群人的起哄,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羞涩道:“去就去。”

张大千伸手随便一抓,抓了一支谜,谜面是:门可罗雀,射《左传》中的一个句子。众人一见都愣住了,熟读《左传》的都不禁蹙起了眉,好好的日子,为何出个这样的谜。裴菘花并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门可罗雀四字实是不好,在这热闹的日子里显得太过冷清。

张大千思索了一番,在一旁拿笔写了谜底递给卖家,那卖家接过答案笑了笑,朝张大千拱拱手道:“公子想要哪只灯?”张大千看一眼裴菘花道:“卿卿欢喜第二排的兔子灯。”那卖家愣了愣,没想到那么多精美花灯,这人挑了一只最简单的,他将灯取下,一眼瞧见灯上随着的花笺上写着一句:采采卷耳,蓬蓬远春。

裴菘花抱着那只花灯笑的欢喜,再一转身却不见了张大千,她四处寻望,见到张大千正站在一家字画店里,直直望着一张仕女图,嘴里念念不停,待她走近他也不察,想他怕是又痴了。他出身乐师之家,父亲是当朝有名的乐师张士伯,善吹尺八,他却自小不爱乐器只喜诗词犹痴字画。

“端哥哥,你又在看画,我们走吧!”裴菘花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却仍旧痴痴望着画,裴菘花等了半天仍旧得不到回应,便提起裙角朝他狠狠踩了一脚。

张大千一阵吃痛,低头一看便看见一双绣鞋,再对上一张生气的小脸,他默默叹口气道:“走吧。”走之前仍旧不舍,回头再看了一眼顾恺之的名画,才追上气愤离开的人儿。

这事两人闹的有些不愉快,回去的路上都不言语,直到分别也没有一句话。裴菘花越想越气,将花灯丢给张大千,提起裙角就冲进了府里,裙子上绣的飞鹤似真的飞起来似的。

张大千回到家中也有一些生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就一定要承父业去学习乐器,他只喜欢作画,他希望自己的画作有一天能够让人惊叹,可是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父亲为此时常生气,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也不喜欢自己作画,她希望自己练琴,她喜欢琴瑟和鸣这个词,他知道自己在乐器方面很有才华,可是他爱画成痴,那些喜欢与天赋无关。他是乐籍,不能考取功名,他将自己的喜爱更多的投入到了作画,可却得到更多的不理解。

秋意起时,木叶渐凋,裴菘花一袭素衣坐在凉亭里,正弹得入神,却突然见到了小林司,她感到意外,这个时候父亲不在家,他来找自己?见他朝自己走来,便也就停了手,行礼道:“大人来多久了?府中婢仆未及通报,主竟不知有客访。”小林司随着唐朝礼仪回了个礼道:“裴小姐这首《秋意浓》里有着无限愁绪”裴菘花想了想,便道:“大人跨海而来,是怀着对乐道的喜爱,大人,喜欢的东西真的很重要吗?”小林司一愣,倒是没有料到她真的同自己说出心事,他也不是扭捏的人,便微微笑了笑道:“我听过你们大唐一句古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我热爱音乐,我可以为他付出生命,我庆幸我的家人都理解我,你与张公子一起长大,你应该懂他才对,知道他自小的追求,明白他一生的志愿。”

“我知道他自小喜欢诗词画作,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他在乐道上的天赋,更是难得的,大家都希望他能继承他父亲的技艺,成为名动天下的乐师。”

“他倒是一个有志气的好男儿。”

不想小林司居然如此想,裴菘花一时有些惊异,却更加开始疑惑起来,自己喜欢的东西,追求的理想,胜过家中长辈的希望?

自这一日交心,二人感情越发好了起来,小林司仍旧常去裴府学习,遇到裴菘花在时,二人便切磋互相探讨一番。

一晃到了元宵灯会,小林司早早接到裴府来的帖子,戌时未到他便出门了,慢慢走着,欣赏着长安繁华热闹,心也是热闹的,这可是裴小姐的约,他觉得自己的心似是有着几只麻雀在叫在跳一般,雀跃不已。

而另一厢的裴家小姐也出了门,她心中郁郁,借着这热闹灯会,约上小林司这个趣人散散心。她到了清风楼的时候见小林司已在那里候着了,他目光灼灼望过来时,她不禁摸了摸腰间的玉环,扯着水红裙子问道:“我这样穿不好吗?”小林司面上一窘忙否认,裴菘花见状笑了,心下念叨了一句:“女为悦已者容。”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路过一个小摊,她不过多看了两眼,他便放在了心上。货郎一双利眼瞧出了二人身份不凡,更瞧出了男子对那文雅娴静的姑娘有着情意,一双巧嘴说道:“公子为心上人买支簪吧!绾发同心的。”裴菘花脸上一红正准备否认,却见小林司已经爽快付了银子,将那白玉簪子拿在手心,她的青丝挽着时兴的发髻,装点着一二珠花,他将白玉簪小心插上,衬得她的娴雅之外多了一份可爱,使得她更加美丽动人。

不远处的张大千一袭青衣望着那二人,只觉心下凄凄,一个眼带爱意为她插簪,一个眉眼含羞让他绾发,他只觉这元宵之夜,风甚大吹得身冷,灯甚亮刺得眼疼。

他早早去了裴府欲接她一道出来游玩,却得知小姐已有约,他独自一人漫步在街市,无心去会友,他觉得他失去了什么,抓不住,也抓不回了。他见到想见的人,却只能远远观望,他没了勇气靠近,一路随在他们身后,看他们一起放花灯许愿,她教他如何许愿放灯,他帮她挑花灯,二人有说有笑,脸上的笑意是那么真。

张大千见人群渐渐散去,河上的灯渐渐飘远,他转身买了个花灯,提笔在花笺子上写下了几行字,盯着看了许久却舍不得放入花灯中随水远去,他学着小林司,将花笺子收入袖中珍之藏之,然后带着无边月色和苦涩离去。

自元宵灯会后,张大千极少再去裴府,更是极少出门寻友。

又到秋日,裴菘花坐在凉亭里,石桌上摆的荷花已变成残枝,她赏着瓷瓶里的残荷,小酌着去年春日在院子里拾的松花酿的酒,她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张家哥哥决心出家之事,他要出家,他要出家做和尚,他不娶自己了,他要去当和尚了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张家哥哥了,越想越觉难受,她趴在桌上捏着他托人送来的一张花笺嚎啕大哭起来,她忘了,忘了一个女子该有的闺仪。

痛失所爱后的她终于明白一份真正的喜欢是多么刻骨,她明白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也明白了他爱着画时是怎样的心情,求不得的刺骨疼痛她体会到了,她懂了他。于是她不顾父亲反对,毅然而然也出了家,她选的道观正好在他的对面,两两隔山遥遥而立,相望不相思。

“裴仙姑,裴仙姑,你说的故事里那个倭国使者呢?”灼灼见裴仙姑不说话了,摇着她的宽大袖子。

“他啊,他回家了。”裴仙姑说着,却怅然望向对面山上的寺庙,若他没有出家,自己如今早已是一群孩子的娘亲了,转而又想,若是自己早一点,更早一点明白他的心,不与他吵那些,或许他也不会出家,只可惜明白得太迟。

灼灼见她神色怅然,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想要安慰她道:“裴仙姑,灼灼不会吹,那只什么来着?哦,尺八,可是灼灼会念诗,灼灼给你念诗听吧”周围的一群小道童也开心的鼓起掌来,等着灼灼念诗。

灼灼一直等裴仙姑将目光投来方清了清喉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念来念去仍旧是这两句,一旁的小道童都瞧着她,被瞧得窘了,灼灼挠着耳朵道:“我只会这两句,因为这有我的名字,我就记了下来,这是我偷偷溜下山,在山脚遇到一个和尚,他教我的。”

灼灼抬头望向裴仙姑问道:“裴仙姑,你知道后面吗?”裴仙姑没有回答,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山道上,一个女子款款而来,衣装打扮都不似长安之风,有些像是,像是倭国。一个人的影子渐渐浮上心头,他带着微笑吹奏尺八,他小口饮着松花酒,他同自己讲他的国家的趣事……

那个女子走了很久才走到观门口,见着裴仙姑等人问道:“这出云观里可有一位裴姓道姑?会弹琵琶的。”“裴仙姑,找你的呢!”裴仙姑还来不及应答,灼灼已经叫出声来。

那女子一听,霎时泪眼婆娑,从怀里小心掏出一物来,那是一支白玉簪子。裴仙姑看着也不禁有了泪意,那是元宵灯会那一夜,簪在自己发间的那支,她记得她送还给了小林司的。于是好奇问道:“他还好吗?”

那女子就着衣袖擦了擦泪道:“师父去年便已经去世了,临终他拿着一张我看不懂的花笺看了又看,一再告诫我,如果再派使者出访大唐,要我将这簪子带回长安寻到你。”“有劳了!”裴仙姑却不接簪子,只是道了一句谢。那女子将手中的东西朝裴仙姑面前伸了伸,灼灼见那簪子漂亮,裴仙姑又不接,便一把夺过,几个小道童见那簪子漂亮,也想仔细瞧一瞧,几个人抢了起来。

只闻清脆一声,白玉簪碎在了青石板上,灼灼欲哭望向裴仙姑与那女子,一脸歉意。裴仙姑望着一地碎玉,突觉一生太长太长。

她摸了摸灼灼的发髻道:“去将放尺八的盒子拿来。”灼灼一听跑的飞快,拿来盒子递给裴仙姑,只见裴仙姑将尺八拿出,转身递给那个女子道:“送给你吧,请珍之藏之。”女子不敢接受,待见到尺八内壁刻的“小林”二字,她再次泪如泉下,深深鞠了一躬,将那不长的尺八紧紧抱着。

裴仙姑见她收下,便返身拿过灼灼手里的空盒,蹲下身子拾起碎玉来,一块一块又一块。

灼灼见裴仙姑一边拾一边念叨着什么,她听了很久很久才听清,裴仙姑嘴里念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灼灼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想着春日快些来,春日来了,后山的桃花开了,她就去桃树下念诗,她要对着满树桃花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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