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玲想见一次林江远,一次就好。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10年前。
那天,林江远执意上了火车。
“江远,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和你一起走!”
童玲死死拉住林江远的手,泪眼婆娑,凌乱的头发沾湿在脸颊,目光却亮得如两颗星星。
林江远面无表情,他把童玲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疼痛,从指头传到心里。
火车呼啸而去。
童玲僵直地垂下空举着的两只手,颓然坐在地下,失神地望向远方。远方,铁轨延伸消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她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分别了。
但这不能怪她,她是真心爱着他的。爱他的温柔体贴,爱他的才华横溢,爱他阳光俊朗,爱他出身微寒却努力上进。
但这能怪父母吗?从小把她捧在手心的父母,怎么愿意让她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的农村凤凰男?“要嫁给那个穷鬼,我们就死给你看!”父母撂下狠话。
童玲夹在爱情和亲情中,左右为难,踌躇难决,林江远痛苦万分。
“要不,咱们……生米做成熟饭,我要是怀了你的孩子,我爸妈说不定会同意的。”
童玲家教甚严,林江远也充分尊重女友,交往两年,二人还没有突破最后的界限。但看着迅速憔悴下去的林江远,童玲终于放下少女的矜持,羞红着脸依偎上来,她的手臂颤抖着,软软的缠到了林江远的腰上,温湿躁动的气息,在林江远的脖子里缠绕。
“玲玲……”
林江远的血一下涌到头顶,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笨拙握住了她胸前的绵软。
童玲浑身颤栗,一半紧张一半渴望。
但林江远突然一把推开了她。
“玲玲,我不能……你走吧!”林江远哑着嗓子,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声音里有一种裂痕般的尖锐和起伏。他慌乱地把褪下于地的衣服,胡乱地给童玲穿上,然后粗暴地把她推出了简陋的出租屋。
童玲捂着脸,在门外啜泣了很久,但林江远始终无声无息。那间储满他们欢声笑语的屋子,再也没有开过。
第二天,林江远毅然决然的离开了。童玲闻讯追到火车站,依然没有追到她想要的爱情。
2
这几年,林江远屡屡入得她的梦中,尤其是林江远那晚咣当关掉那扇门的声响,总在午夜惊醒她。
每每这时,老公所在的位置,常常空无一人。
“这个恶心的男人,今晚在又哪里寻欢作乐?”童玲心里掠过悲凉。
“你不喜欢我碰,还让我憋死不成!”老公对自己那点破事,一直理直气壮。
童玲不愿争执,徒增尴尬。
当年,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老公粗暴的得手的。自此,对那事就有了恐惧和膈应,生了孩子后,更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后来生病手术,偶尔老公兴致来了,也不管童玲愿不愿意,霸王硬上弓,完事后,不知是身体问题还是心理因素,童玲就不停呕吐。
“我就那样让你恶心?”几次后,老公开始黑脸。自己好歹也是小有成就的国企领导,单位里,不乏女人献媚。他觉得童玲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埋汰自己,也就从此不碰童玲,只管自己在外逍遥快活。
“你少管闲事,多管管自己活得了多久吧。我没有把女人带回来,已经对得起你了。”童玲偶尔说说他,他就撂下这样的话,呛得童玲心口一阵阵绞痛。
婆婆发现端倪,却只心疼自己儿子,埋怨媳妇不尽夫妻之道。
童玲选择了装聋作哑。是的,生死面前,一切都不是事,随他去吧。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宽大的卧室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往事会纷至沓来。她会想起那些甜蜜的过往,那个意乱情迷的时刻。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憔悴,虽还保留了少女时的眉眼娇俏,但眼角的细纹依稀可见。她把目光移到胸部,长长地叹口气,百无聊赖地倚在床上。
3
要是当初,自己嫁的就是林江远呢?
睡不着的时候,童玲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心里又开始五味杂陈。
这十年,林江远未曾给她半点讯息。他像从她的世界凭空消失了。
童玲是不惧与他风雨同舟的,可他却选择了当逃兵。
童玲大病一场后,在父母的安排下,和现在的老公开始相亲。那个男人大献殷勤,童玲始终郁郁寡欢,波澜不惊。
男人等不及,一个晚上,借着酒劲,硬要了童玲。童玲很快怀孕,她不哭不闹,傀儡般任父母操办了体面的婚礼。
双方门当户对,家境殷实,孩子乖巧伶俐,有双方老人尽心照看。老公在外人面前,也还表现不错,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有童玲知道,自己对爱情的憧憬,在林江远在出租屋里把衣服一件一件给她穿上,在火车站台,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的时候,已经幻灭。自己对婚姻那一丁点的期望,在老公只为自己泄欲,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开始,已经熄灭。
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心如死灰地过一辈子了。
但她居然在新组建的同学群里看到了林江远的名字!
几多惊喜,几多激动,几多忐忑,她加了他,备注信息里标注了真名。
那边却迟迟未接受,同学群里,却再找不到他的头像。他退群了!
屈辱涌上了童玲心头。
林江远,我童玲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就这样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有本事,我死了,你都不要来看我一眼!
想到死,童玲鼻子一酸,很久不曾流的泪水,奔涌而来。
是的,童玲觉得自己死期将近了。乳腺癌,熬过四年半了,这一阵,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年,放不下的过往,不如意的婚姻,在父母面前的强颜欢笑,早已让她的身体风雨飘摇。
4
林江远再一次销声匿迹。
老公却发现了童玲加林江远微信的申请。
“好一个念念不忘!太令人感动了!我就成全你们,离婚吧!”老公阴阳怪气,终于如愿以偿的欣喜掩饰不住地流溢出来。为这一天,他等了很久,总算抓住了把柄。
老公对当年林江远和童玲的事是有所耳闻的。童玲的初夜虽然给了他,但他依然不相信她和林江远谈了两年恋爱依然清白,更不相信他们会再无联系。猜忌,像横亘在童玲头上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好的。”童玲淡淡地说,不喜不悲。
她知道,老公从未相信过她,后来她生病,他更是嫌弃,治病花去了大半家底,也让他耿耿于怀,婆婆也颇有微词,做脸做色,只是碍于双方家长的交情,他们不便做得太过分。
但他明知她生病,厌恶那事,还要强来,不过是逼她自己知趣走人罢了。
童玲怕父母知道自己的婚姻如此不堪,伤心难过,反正也离死不远了,就熬着吧,何必折腾呢。但这次老公发现她的微信申请后的嘴脸,她知道,熬不下去了,虽离死不远,尊严总还要的。
童玲离婚了。
她终于明白,不和谐的婚姻,如同癌细胞,早清除早好。
还有那段自作多情的初恋,最终,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早该清除了。
童玲办理了病退,搬离了老公家,在郊区找了个清净的院落,清除了一切社交软件,把那个保留了10年的电话号码也换了,跟过去彻底告别。
没有了纠结,童玲每天在鸟鸣中醒来,多活一天的喜悦又涌上心头。
5
那天,童玲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敲门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搅了她的梦。
童玲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的脚边,立着一个大的旅行箱。
隔着十年的岁月,隔着厚厚的口罩,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林江远。
那双细长晶亮的眼睛,曾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深情地凝视过她。
童玲张着嘴,说不出话。
“玲玲……”林江远的喉头抽动着,也说不出话。
“玲玲……你瘦了好多……”林江远伸出手,将童玲紧紧揽在怀里,像要将她嵌进骨子里。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让童玲一阵眩晕。
“玲玲,我现在无家可归,可以住你这儿吗?”
林江远回头把想他的箱子拖进来。
“不,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我早忘了你了!”童玲定了定神,冷冷地说。
“玲玲,你听我解释……”
“不要不要,你滚!”童玲突然歇斯底里。她把林江远拼命的往门外推,但因为身体虚弱,她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林江远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点燃一支烟,他的眼圈红了。
“玲玲,对不起……”林江远艰难地开口了。
当年,童玲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林江远,甚至不惜将生米煮成熟饭,逼父母就范。
可童玲的父母找到了林江远,竭尽辱骂和威胁,还捎带骂了他的父母祖宗。
林江远好歹也是名校高材生,那时也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自己家徒四壁,还有常年卧床的父亲,更无勇气带着童玲私奔。
自己既然无法给童玲幸福,让童玲留着清白之身另觅佳偶,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担当。
“玲玲,这些年,我事业小有所成,但无心恋爱。我一直在悄悄打探你的消息。听说你嫁得不错,我就不敢联系你,怕打搅了你的幸福。”林江远摁掉烟,认真地看着童玲。
“玲玲……我对所有女人都提不起兴趣。我一直记得那晚……”林江远目光灼灼,眼里的火苗闪闪闪烁。
“那晚?”童玲无声地笑了。她的眼角有了泪光。
“那晚,你要是勇敢一点,我会走到现在?”
“玲玲,给我弥补的机会,好吗?”林江远再次想要揽她入怀。
“弥补?林江远,来,你来看看,还有那晚的兴趣吗?”童玲脸色惨白,她笑着退后一步,缓缓地解开上衣。
她的右乳已经完全切除,碗口大的紫红疤痕凹凸不平,像雪白皮肤上的爬了一只丑陋的巨型蜘蛛,令人触目惊心。
林江远上前一步,左手搂住童玲,右手盖在了那只蜘蛛上,一股温热,从胸部漫延开来。
“玲玲,你受苦了!这些,我都知道了。昨天,耐不住思念,我到你家楼下,本来想来悄悄看你一眼就走,今后再不回来了,但碰巧遇到了你的妈妈,她都告诉我了。还疼吗?”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伤疤,泪光闪闪。
“那,你还来?”童玲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你已经单身,我又未婚,为什么不能来?反正,我是不走了,有本事,把我掀出去啊。”
林江远把他的行李箱咕噜噜地拉进来,撒赖般地望着童玲。
“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当你是谁啊?”童玲撅起嘴,别过头,大滴的泪,悄然滑落。
“我是林江远,玲玲的初恋,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要到玲玲未来的人生里去。报告玲玲,你的哲学追问,我回答完毕!”
童玲噗嗤一声笑出来,瘦削的脸上,漾起两朵红晕。
“对了,我已经联系了上海一家最好的医院,乳腺癌治愈率全国最高。一切准备就绪,过几天,我们就过去。”
林江远把童玲的上衣扣好,把她裹进了自己的大衣里,一如当年热恋时。
窗外,一条开满野花的小路蜿蜒着,通向碧草蓝天相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