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淫雨霏霏的季节,我又想起了你

 


三叔,你现在还好吗?是否还记得你侄儿的模样?是否还记得给我买鞭炮、教我钓鱼?是否还记得你生前的一切?

在这淫雨霏霏的季节里,在乡下鞭炮声声、纸钱飞舞的日子里,三叔,我又想起了你!

我怎能忘记,怎能忘记你的一生──不幸的一生!

在你短短的四十三年中,不幸与厄运总伴随着你。我怎么也不相信,命运对你是那么的不公平。

你出生不久,就碰上了大灾荒,天灾人祸闹得人心惶惶,你在奶奶怀里几乎饿断了气,可是老天还是让你活了下来,继续遭受磨难。

在那个大家庭里,你是最可怜的一个,受训斥受欺负的总是你;你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却有着干农活的义务,小小的你与家中的几条牛打上交道。心理压抑、长期得不到关爱,你养成了倔强的性格:在别人的眼里,你始终不讨人喜欢。

二十多岁的人了,本来就贫穷的家,更不愿浪费钱财为你娶媳妇。过了而立之年的你才算结了婚:陈家的一个傻子像包袱一样甩给了你,那就是我的傻三娘。面对一个只会吃只会唱什么都不会干的闲人──善良的你却没有丝毫的怨言。你像照看小孩子一样去服侍她吃喝拉撒,没有白天黑夜地干活。每逢三娘想妈了,你总会用架子车拉着她回娘家,可你们总是当天就被赶回家。

一年后,三娘为你生了个儿子,可惜是个死胎。当时记得你手捧头,蹲在墙角,默默流泪。幸好三娘一年后又给你生了个女儿,取名萍儿,今年已六岁了。萍儿的降临使你欣喜若狂,你终于有家的感觉了。

然而,一切都难以预料。三娘不知怎的突然死了!她的死给你带来一场横祸。在你悲恸万分的时候,你被人强行拉上警车,关进了“号子”,一关就是半年。陈家人想利用三娘的死来敲诈你,敲诈不成就诬告你,说你用毒药害死了三娘。陈家人有钱有势,指使人对你严刑拷打,百般折磨。

我们不相信善良的你会干那样的事,可老实巴交的亲人帮不了你的忙,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可苍天有眼,假的真不了,你是无辜的!当你被白发苍苍的爷爷领回家时,你已像秋天的落叶,几乎没有一丝活气了。

有些事会奇迹般发生。就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你又结婚了。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爷爷知道后大发脾气,骂你是个蠢猪,没事找罪受。然而,你还是结婚了。

新三娘是黄家的寡妇,住在镇上,有两个半大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破屋里。三叔你几乎把所有的家当都搬过去了。当时我很高兴,认为你终于有一个新家了,拥有以前没有或曾经失去的东西,并且你也成了镇上的人了(那时,四叔已经搬到镇上做生意了)。

记得送我上大学的时候,你拍着我的肩膀,夸我有出息。你说咱们家也能出像我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了不起。你还说,很对不住我,自己没能耐,帮不了我;让我好好学习,到学校经常写信。你边说边流泪,你说你是高兴的。

到校后,我以激动的心情写了一篇文章,介绍你的过去和现在,同学们看后都很感动,夸赞我会编小说。现在每次读到那篇文章,我的泪水都止不住往下流,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离我们而去!

那年暑假,听说你要盖房子,我也曾去给你帮忙。为了节省钱,你没有雇人,你一个人像燕子垒窝一样一砖一瓦地都摸个遍。炎热的夏天,你不顾命的盖房,我们劝你你也不听。房子竣工那天,亲戚朋友都来祝贺,夸你有出息有能耐,你很高兴,喝了个烂醉。我们都为你高兴,可怎么能料到你会在两天后暴病死去!

那天中午十二点多,我们正在吃午饭。突然,四叔的儿子──我小堂弟,满脸通红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三老爹死了,热死了!

我的心猛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就从隔壁传来“我的三儿哪”的哭声,那是奶奶的。

当我们赶到时,你正蜷缩在架子车上,赤裸着躺在镇医院门口,胸口搭一床破被。七月的烈日烤在你渐渐冷却的躯体上,身边只有一个刚刚叫你“叔叔”的小养子,远远地惊惧地望着你,抹着眼泪。他的妈妈,我的新三娘当时正在家中嚎啕哭诉着她的命运有多苦!

医生说你死于急性阑尾炎。(对不起,对于你的死因,到现在我还在怀疑!)几天前,就听说你肚子痛,可你为了节省钱,怎么也不去医院。我们都劝你去看看,你只说没事。可你却为此抛下你不懂事的小女儿和两间还未粉刷的新房离去了,你怎能甘心呢?

生前,你总是那么热心,别人有求于你,只要他们一张口,你都会满口答应。可是你死了,他们却避得远远的!

你的身边,七十多岁的奶奶哭死过几次,她叫着你的乳名,对你哭喊:“三儿哪,你死了,我们还活个啥?”爷爷趴在你身边,用手挥着驱赶你身上的虫蝇,泣不成声。你的女儿,可怜的小萍儿,在你身边转来转去,漠然地看着你、看着我们,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死,给亲人们留下的是悲哀,给闲人留下的却是笑柄和无聊的传说。他们笑你傻,笑你短命,笑你没福气!他们传说你盖房动了黄家的土,已死去的黄家主人找你算帐,终于把你也拖了去。这一切,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不会知道你所留恋的世界充斥着什么!

小镇毕竟不属于你,你要回老家了!

那天,天阴沉沉的,狂风像疯了一样卷起路灰抛向天空。我在前面为你扫道,把一筐棉籽和烧纸,一路撒去;父亲、四叔拉着你和你那口现做的卡白的棺材,架子车在崎岖的山道上沉重地爬行;亲人们跟在后面,一路哭泣。萍儿拉着我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偶尔还掐下路边的野花;她还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你睡在那箱子里面,几天不起来,还让别人拉着。面对她那张稚气的脸,我的心在滴血!

你的坟在我傻三娘的坟旁边,一个小小的穴将你与你的一生都埋葬了。一锨锨扬起的土,怎能挥去我们心中的悲痛!年迈的爷爷用手一捧一捧地为你添土,可萍儿总是把新垒的土扒下,还把花圈的彩纸撕下戴在头上,冲着我们扮鬼脸。

三叔,面对这一切,你能瞑目吗?

圆坟的那一天,我扶着爷爷给你烧纸。土坡上,夕阳下,你的坟是那样扎眼。风夹着沙子吹来,小树枝挂着纸末残屑在呜咽。我一张张地点着纸钱,让火光映红整个山坡。一直反对迷信、一生坚持原则的爷爷,在一旁喃喃地叮嘱我:“多烧些吧,给你三佬多送点钱,他穷了一辈子,从没过个好日子,就让他在那边好好的花吧!”爷爷已没了泪水,他的老眼早已干涸。

夜色降临了,爷爷默默地坐在你的坟旁久久不肯离去。他说:“我死了就葬在这儿吧,来陪我的三儿。”当时,繁星满天,月光皎洁。三叔,你看见了这一切吗?

现在,你离开我们快一年了。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是否思念你的侄儿和你的女儿呢?从外地回来,每当我看见萍儿穿着我们儿时的衣服的时候;每当我听见小孩子骂萍儿没爹没娘的时候;每当我看见她被人喝斥被人欺负、惊恐地躲在墙角的时候,我的心碎了!

这一切你都知道吗,三叔?

三叔,在这淫雨霏霏的季节里,在这乡下鞭炮声声、纸钱飞舞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你!


后记:三叔,有一件事我不敢告诉你,在你去世的一年后,萍儿被人领养,她现在在哪里、姓什么、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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