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二十一章 未央(7)

暮色沉沉,招摇山起风了。地界之外,星火点缀在广袤平野上,宁静又不失生气。

蛊雕盘旋了一阵,落在了营地里。邯羽一跃而下,不动声色地往自己的帐子去。

年轻人步伐轻快,虽月下独行踽踽,却给人一种举步生风之感。

蒯丹已经在营帐门口等着他了。

邯羽抬眼一瞧,便猜到了端倪,“人来了?”

他点了点头,跟着一头扎进了营帐,“人来了,子时到的。还是九广亲自去迎的。”

邯羽解了外袍,“那土皇帝也是不容易,大晚上的去接人,还要挨训。”

蒯丹给他倒了盏凉水,“都这么晚了,那孙子又赶了一日的路。怕是到了营地也就歇下了吧,不至于太为难九广。”

“九广亲自去迎,就是送上门去挨他骂的。”他囫囵灌了一口,衣袖揩着嘴角道,“我们在西招营的边上扎营,一扎就是半个多月。这件事情难道穆烈会轻饶了他?九广这是赶着过去跟前负荆请罪呢!”

蒯丹琢磨了少顷,“这一招管用?”

“不管用。”邯羽把破茶盏往草垛搭的桌子上一扔,“但九广好歹是西招营的主帅,论起资历来,反倒是比穆烈还要更深一些。我依稀记得,穆烈还在南沙军给我当副将那会儿,九广就已经坐在了现在这个位置上。虽然穆烈这些年能管到九广头上,但我猜他手里没人能填这里的空缺,不然早没九广什么事了。那四百多年他都没踢掉九广,现在这个时候就更不可能了。”他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道,“现在也不是干这个的时候,妖族还在地界外堵着。九广就是仗着穆烈不能动他,才敢留着我们。但穆烈到底压他一头,他也不能得罪,所以才能屈能伸地做了回孙子赶着去跟前赔不是。”

“穆烈那王八蛋又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吃这一套马后炮,他能留着九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我说了,他不留也得留。”他两手一摊,“至少在妖王把门口那堆妖怪撤走之前,他就算是想收拾九广,也得先忍着。”复又刁钻一笑,“再说了,咱们不是还在这里待着呢嘛!九广对穆烈来说还有用。”

“那九广可真该好好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了。”蒯丹揣着看好戏的心思,“留给他的时间可不怎么多!”

邯羽笑得更肆意了,“他早就想好了!打从他没在咱们到招摇山的第一顿饭里下手那会儿起,他就把后头的事情都想好了!这么多年土霸王也不是白当的,他的顶头上司都换了一轮,他却还在这个位置上混,可见城府和手段还是有点儿的。”他遂就往草榻上一倒,舒坦地叹了口气,“今晚可就看九广怎么把穆烈摆平了!”

“他不会招架不住,在咱们明早的饭里下毒吧?”

“咱们吃他的了?”邯羽哼唧了一声,“他自己都还经常跑来蹭我们的肉呢!”

蒯丹复又一琢磨,“难怪我们到招摇山的第二顿就开始自己张罗,敢情你这是怕遭了他的暗算,顺道还用肉吊住了他的胃!”

“吃垮西招营对咱们没好处。”他蹬掉了靴子,翘起了二郎腿,“这种时候,多一个敌人就多一分危险,少一个敌人就加一分胜算。让西招营至少变得中立才有可能对我们有好处。玄烨他们现在在魔都城里跟那帮人周旋,往后要是真打起来,西招营的立场就是左右胜负的关键。”

“九广可是穆烈的人,他能隔岸观火?”

“你别忘了,在穆烈之前,九广可是玄烨的人!”邯羽的眸色沉了下来,显了少见的老成,“从前玄烨待他如何,我不知道。但换成穆烈后,显然他的日子也没比过去强多少,否则他早就把穆烈当亲爹对待了。他没有对穆烈唯命是从,多半就是心存异心,至少也有芥蒂。”

“你这么一分析……”蒯丹咂摸了一下嘴,“我突然觉得咱们有戏!”他遂凑到了他的榻边,“虽然吧,我们南疆大军人是少了点儿,但我们都是正儿八经打仗的,一个打都城大军三个总还是打得过的。要是这么算起来的话,其实就魔都城里的兵力,咱们和穆烈算是势均力敌,不一定会吃亏。”

邯羽提醒道:“前提是咱们要回魔都城。你别忘了,穆烈在魔都城外还有东边和北边的两个营。”

“他们呀……”蒯丹显然没太当回事,“东翼营和北恒营都是看着魔族地界防着神族的,这么多年来也没打过什么仗。”

“信不信他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他笑得憨厚,“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西边的这个西招营如果归到咱们这边,那还是可以跟魔尊和穆烈拼上一拼的……”

蒯丹这才反应过来,“等等,我们这是要造反吗?”

邯羽打了个哈欠,顺便睨了他一眼,“不造反,难道跟着魔尊后头喝西北风?”

将事情往这个方向上思考后,蒯丹又不那么确定了,“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但九广未必肯跟着我们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像他这种能屈能伸的墙头草最会见风使舵了。西招营能不能跟着玄烨反,那就得看风往哪边儿吹了。”

南沙军的副将两手一揣,“我怎么感觉这事还得看魔都城那边的进展。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呗!”邯羽枕上了自己的胳膊,“继续待在这里吃自己的,同西招营搞好关系。我们不在魔都城,消息闭塞。风向究竟会怎么变,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先看着西招营,至少不能让他去掺和魔都城里的事。”

“万一……我们要同西招营对着干,妖族可还在谷外堵着!”

“那是拜谁所赐?”他厉声反问,“我们南沙军想要活命就得自己想法子。凭什么送死的事情都让我们去?老子他娘的不欠他们的!”

蒯丹揣着手沉沉一叹,“引狼入室,要是魔族真的就此完蛋了,那我们可就成了罪人。”

“我们南沙军背的黑锅还少吗?都已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一千年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宗罪。要么继续受魔尊的打压,要么就跟着玄烨反。我们总得选一条路走。”他顿了顿,“九广也一样,但无论他选哪条路,他的好日子都已经到头了。”


翌日天明,晴空万里。朝着西面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蓝色的天际与绿色的平原交融。

邯羽这帐子其实破破烂烂的,漏雨还漏风,但因着老天爷赏脸,现在是夏天,晚风清凉吹得他舒爽。起床时伸着懒腰,他觉得浑身都轻快。得了这一夜的好觉,还得感谢一个人。那就是对过草榻上的那位。

蒯丹活到了这把年纪,体质有些难伺候。要么睡不醒,要么就索性睡不着。昨夜他揣着心事,便就没怎么睡,早早地起来端茶送水去伺候他家的三小姐,还是六百多年前他当近卫时那般贴心。

“行了,放那儿吧!”邯羽绾着自己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简单地束了束,“那孙子走之前肯定要来这处视察一下咱们南沙军活得好不好,你也准备准备,别让他瞧了笑话去。”

“那今天不狩猎了?”

“都城统帅来了,就算是装,咱们也总得给点儿面子。”他掬了一捧清水往脸上拍,“舒坦!”

蒯丹递了帕巾过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总得摆点儿统帅架子,不会很早。”复又漱了漱口,这才算是把自己给收拾妥当了。他掀帘而出,对身后道,“我先去弥菓那边搞点儿吃的,再出去遛遛祖宗,就在营地口,不走远,很快回来。要是那个人来早了,你差个小兵知会我一声就行。”

南沙军这半个营带去的鹿蜀近来也是靠天吃饭,一直过着散养的日子。时值清晨,营地外的平野上便是三五成群埋头吃草的景象,只有白鹿这一匹形单影只。邯羽遥遥望着,觉得它挺不合群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就它这皮毛颜色要是合群起来,其实也挺突兀违和的。

白鹿有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清澈得好似一眼能往进它心里去一样。它站在绿油油的草原上,便是这草原最圣洁的灵物,美得让人觉察不到它的年纪。这种妖怪要是不居高自傲一些,简直是白瞎了它那一身鹤立独群的好皮毛。

邯羽不怎么骑它,一来是舍不得,二来是因为知道白鹿年纪大了,折腾不起。

许是感知到了他的到来,毛白鹿蜀从草丛间抬头朝他那瞧了过去,遂优雅地缓步挪了过去。

他们之间有着特有的亲密方式,旁人学不来。即便是学了,多半也是要挨上白鹿一蹶子的。

不过是一套娴熟的撸毛手法过后,高冷得似仙界圣物一般的白鹿便亲密地蹭起了邯羽的脸颊,长长的尾巴摇个不停。

“乖!”

邯羽继续揉它的鬃毛,觉得手感好极了!

夏日初晨的清风吹拂着大地,招摇山地界内的一切都还算平静。

少年郎有没牵那缰绳,只是在绒绒草地上散着步。白鹿跟在他的身后,也是闲庭信步。

他好似在想着什么,眉心有些紧。风扬起他的发辫,往后扯着他的发带。他就像是个风筝,线牵在了他人的手中。但他不愿屈服等死,想要借着风劲儿挣扎一番。自由是个好东西,但总得用遍体鳞伤去换。

邯羽感到有点儿烦闷,觉得泰半就是因为今日要见那个讨厌的人。

他讨厌穆烈,甚至恨他。他气他的忘恩负义,怨他的不知悔改,更恨自己不能用朝露的身份去面对他,给他来上几鞭子。

迎面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几乎淹没在风的歌声中。邯羽警惕地抬头,入眼的便是那张令他厌恶的脸。不由地往东升的日头望去,他觉得穆烈来得委实有些过于早了。

觉都不睡就赶着过来,明摆着没安好心。

邯羽不禁有点好奇他正揣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坏心眼。

在明面上,沙家军流落在招摇山的这半个营是蒯丹在主事。照理说,穆烈想要使绊子的话应该直接冲着他去。然而穆烈却在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地亲自寻到营地外来找他这个新兵,邯羽隐约嗅出了点儿端倪。

这是故意找茬来了!

即便再怎么恶心这个小人,但他毕竟是个新兵,就算是装,也得装得像样。

“哟,这不是都城统帅嘛!”邯羽敷衍地行了个礼,“听说你大半夜才到的营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穆烈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是他惯常示人时的虚伪嘴脸。邯羽瞧出了点儿嚣张的气焰,觉得他大抵要开始搬弄是非了。

蒯丹跟在穆烈的身后,亦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是个实诚人,也不怎么会掩饰自己,已是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邯羽庆幸他是跟在了穆烈身后,否则叫穆烈瞧见了,今日的风向说不定就转到他这位南沙军副将头顶上去了。

他与上原的私事毕竟好糊弄些,没脸没皮的也就这么过去了。但要是穆烈今日非得在正事上抬杠,那可就太为难蒯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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