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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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作者/白小天


终南山上有一间屋子,屋前是下山最近的路——其实算不得什么路,只是有人一脚一脚踩秃了闲花野草,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这是一间奇妙的屋子,只在雨天显现,晴日里是看不见的。

可是,西北少雨,大雨一年到头更是下不了几场。所以大多数时候,屋子都是不存在的,或者只是稍稍露出一小片屋顶——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屋子一点一点显现。

如果遇到风吹斜了雨丝,或许还能大致看出点儿屋子的轮廓。影影绰绰的,像海市蜃楼。但这屋子并不虚幻——在夏天的暴雨里,在秋天的连绵阴雨里,屋顶的青瓦,墙面的灰砖,红窗框绿玻璃,还有木门上刷着的黑漆,都是真实的。

可惜这样的真实没有意义。

没有人会经过这里,自然也就没有人会看到这间屋子,那么,它显露或是不显露,真实或是虚幻,都没有差别。

春生和冬隐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春生是一棵桃树,冬隐是一条蛇。

他们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妖精。这么多年过去了,春生还不能挪动,冬隐也没学会直立行走。

这屋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妖力幻化出来的,而是冬隐一点一点建造起来的。

建材都是从一个隐士那里得来的。这个人独居山里,平日里没有任何迎来送往。

冬隐第一次看见他的房子就打起了主意。那时候他跟春生刚刚幻化成人形,觉得既然做了人就得有点人的样子。人可不能整天盘在树上,或者赤裸裸地立在那里受风吹雨打。

于是冬隐回去和春生一商量,决定等死这个隐士,然后拆了他的屋子,搬了材料回来。

“反正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儿时间,咱不怕等!”冬隐说。

可是,无论长短,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的。尤其是当心里满怀期待的时候。

冬隐每天都要去隐士的屋子附近转一转,看看老头今天死了没有。

偶尔被隐士发现了,就局促地打个招呼,佯装路人。

招呼打得多了,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先是会停下来在门前多说几句,后来,会一起喝茶聊天,养花修树。隐士从冬隐那里学了不少侍弄花草的方法,冬隐从隐士那里学了不少人的本事,还得了一副双拐。

拐是隐士托人从山下买来送给冬隐的,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要端端正正,顶天立地。”

三年五载就这么过去了。隐士越来越虚弱,一整天靠在床头不想动,冬隐陪他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天夜里,隐士就要入睡,冬隐拿起靠在他床边的双拐准备起身离开。隐士突然对他说:“你不是人!”

冬隐心里一惊,又笑嘻嘻说道:“好端端地,您老怎么骂起人了?”

隐士絮絮叨叨地说,他以为自己住进山里就会再遇见那个仙人。

冬隐出来,回身关好了门,看见屋外的地上开出了大片大片的冥菊,发出妖冶的蓝色光亮,笼罩着隐士的屋子。

冬隐心说,这山上哪有什么仙人,都是些碌碌无为的小妖罢了。

有能耐成人的妖精都往山下去了。于他们而言,人间才是仙宫。

冬隐回来,还没开口。春生问他:“老人家不行了?”

“嗯”,冬隐沉重地答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春生伸手,从他挽着的裤脚上捻起一片花瓣给他看。

“他见过妖精”,冬隐说道。

“啊?”春生惊讶地喊了一声。

“是的,他住在山里就是因为想再见那个妖精。”

“可是”,春生迟疑道:“向人类表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都是恶妖……”

“唉”,冬隐叹了一口气,“可怜他记了那个害他的恶妖一辈子。”

“那,他的家人……”

“死完了,妻儿老小,全都死于非命。”

“可恶的妖!”春生啐了一口,又突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哎呀,忘了咱们也是妖……”

第二天清晨,冬隐去看隐士,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冬隐伸手摸摸他,再摸摸自己,心里一酸。一个人类,竟然比他一个冷血动物还要冰凉。

冬隐拿起隐士的工具,用从他那里学来的本事给他打了一口棺材,小心收敛好,埋在屋后的花丛里。他说:“这些花以后会替您老人家好好活下去的。”

然后开始动手拆房子,搬东西。没日没夜地辛苦,终于赶在冬天的时候给了春生一个家。

“明年你醒过来,刚好可以立在窗前听雨。”冬隐开心地对睡着的春生说。

春生是植物,妖力弱一些,还没有完全摆脱自然规律的束缚,一到冬天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冬隐侧身睡在床上,看着春生安静地立在窗前,月光给她披上一件玉色的缎袍。

冬隐整个冬天都是忙碌的,他绞尽脑汁想要把屋子收拾得正常一些。

“就像隐士家那样,让人一看就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屋子,不会联想到什么神仙鬼怪。”冬隐想。

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冬隐发现自己妖力实在有限,没有办法用障眼法让屋子完全不被人类看到。

而只要有人类看出这间屋子是妖物,他就会变成恶妖,那个人的家人也会不得好死。

所以他耗了几乎全部的妖力让屋子在不见雨水的时候隐藏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冬隐觉得:“平日里其实都没人来这里,阴雨天就更不会有了。”


春生再醒来的时候,妖力稍稍增进了一点儿。她的脚已经可以活动了,但只能在原地踏步。

可是她已经很高兴了,一只一只地提起脚给冬隐炫耀。她周身散发着香气,身旁围绕着几只蜜蜂蝴蝶——这会儿是春生开花的季节。

冬隐坐在一张小方桌旁边,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边喝隐士剩下来的茶。

他把从隐士那学来的居家日常教给春生。两只小妖的生活渐渐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人类的生活是物质堆砌的,衣食住行都需要用钱。

于是,春生会捣点鬼,让进山的人迷路。冬隐再适时出现,带迷路的人下山。大家感激他帮忙,又同情他残疾,所以分别时候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一些钱。他拿了这些钱,托人买回来各种日用品。

上山下山,下山上山,冬隐就这样一脚一脚踩秃了闲花野草,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锻炼得多了,冬隐渐渐可以不依赖双拐走路,春生也可以硬着腿在屋里走动了。

山上夏天多夜雨,而且都是突如其来的暴雨。

两只小妖闭紧门窗,在屋子里煮面吃。

突然门被一把推开了,先进来的是雨声,然后是一个黑影。

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雨衣,帽边耷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薄薄一张灰白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

冬隐和春生大惊失色,迅速站了起来,齐声问:“什么人?”

来人脱下雨衣,里子朝外卷起来搭在手臂上,上面的水一点一点急促地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丝小细流,流到春生脚边。

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疲惫的目光落在冬隐脸上,说:“打扰了!我叫陈英,下山迷路了。”

冬隐稳了稳神,说:“那就在这里避一避,等雨停了我送你下山。”

顺手指了一把椅子,示意陈英坐下。自己回身去给他拿茶杯倒热水喝。

春生第一次见到人类,怕得不行。她想尽量表现得正常一些,但却在慌乱中打碎了一只碗,蹲下去收拾的时候割破了手指,疼得握住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又被炉子上的水壶给烫了一下。

陈英快走一步上前去问她要不要紧,她吓得伸手推了陈英一把,又慌忙收回来。

春生的手变成了一段巨大的树枝,上面还挂着些许毛桃,毛桃上沾着血。

陈英的血。

春生幻化成人形是个柔弱的姑娘,纤纤玉手,放在冬隐掌心,轻柔地像落着几片花瓣。可事实上她是一棵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此时受伤现了原形,这么伸手一推,陈英的身体就直接被树枝贯穿了。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倒退一步坐倒在地上,喉咙里含含混混吐不出一个利索的字,呼噜了没几声就咽气了。

冬隐握着手里的杯子,怔在原地。春生抖抖索索爬到陈英身边,放声大哭。

这是她第一次哭出来。

植物成精容易,但从妖精变成人很难,因为它们没有眼泪。一旦哪个妖精能哭出眼泪,便与人类无异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成人的机会了。她被陈英看到了自己的原形,还杀了他。

这种情况是连恶妖都不能做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退化成一棵普通的树。

这山上有很多妖精,它们有的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希望修炼成人,又很想去人间生活,就会主动向人类表露身份,变成恶妖。

知道恶妖身份的人会无疾而终,但他们的亲人全都要死于非命。

犯了这种恶行的妖精是不被允许生活在山上的,所以它们可以去到人间——但存在形式就如空气一般,不会被人类看到,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同时,也不会被同类看到,不会对同类造成影响。他们必须这样孤独地生活着,永无止境。

恶妖是不灭不死的。

但是,如果妖精不但向人类表露了身份还杀了这个人,那么它就会渐渐退化成原形,失掉记忆,继续完成自己该有的生命周期,然后死去。再也成不了妖,更成不了人。

冬隐丢下茶杯,跑过去要抱春生起来,发现已经抱不动了。春生的脚上生出了细细的根须,沿着木条铺成的地板缝隙慢慢往下钻,钻进泥土里。

冬隐不甘心,他揭开地板,拼命用手刨春生脚边的泥土。

“冬隐”,春生伸出还没有退化的一只手臂抱住他,想要再说话,张了张嘴,发现已经不能出声了。

她的身体变成了树干,双手变成了枝叶。泥土的力量刺激着她迅速生长,长成了一棵漂亮的桃树。蓁蓁枝叶掀起屋顶,顷刻间大雨如注,冲洗掉了她身上的血迹。

春生不会再记得冬隐了。她也许还会在高兴的时候开花,难过的时候落叶,但她永远不会再对着冬隐抿起嘴笑了。

冬隐抱着变成桃树的春生,脸上满是雨水——也只是雨水,他还是流不出泪。


终南山上有一间屋子,屋子后面有好大一片桃林。

你沿着一条路——其实算不得什么路,只是有人一脚一脚踩秃了闲花野草,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你沿着这条窄道往山上走,走到尽头,就能看到这个屋子。

屋主是一个少年,他会在春天卖桃花,夏天卖桃子。

他的花枝剪得特别好看,桃子也特别好吃。如果你认识名叫陈英的,他还会白送给你。


END


作者简介

作者:白小天

写作初衷:初衷是那时候去了一趟终南山,当时刚刚下过雨,山谷里烟雾缭绕,途经的小路边有一所破败的房子,同行的朋友说,这所房子出现在这里感觉特别不真实。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就写了这个故事。故事名是取自李白的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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