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终别

彼此相互改变,是一种灾难,青南早就在心底里明白,发生在她和宁川身上的这种接近死亡,几乎残酷的救赎方式是病态的。

我们都没有办法在别人身上找到意义或是救赎,我们只能像对待一台精密的手术一样对待自己,从自己的血肉之躯开始。

青南转身,消失在清晨清冷的街角,宁川死死地握住那朵泣血的玫瑰,像是挣扎在冗长又迷乱的梦境里。

9

出租屋的门敞开着,没法关了,昨晚宁川一脚将它破坏殆尽。青南坐在墙角,浑身无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没有丝毫的防御的能力和意识。

我那破烂琐碎的生活重又找上了我,又开始在我身体里发芽了,我不想见到我的母亲,我不想一见到母亲就想起那些对最亲近的人恶语相向的日子,我不想看到在世界上最温暖的关系里生长出绝望的花朵。

我靠近你,我是希望你能带给我救赎,带给我光亮,像日光倾城那般。

青南一边哭泣一边拉着宁川的衣领不放,宁川用一把破烂得快要倒下的椅子抵住屋门,把青南从地上抱起来,像抱着小时候心爱的玩具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怜惜和忧愁。

青南就那么抓着宁川的衣服,一边说话,一边抽泣,渐渐睡着了。宁川不打算问青南关于她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空与大海,别人只得观望。夜已经深得听不见任何响动了,宁川低下头,在青南的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吻,说,我也是。然后搂着逐渐平息下来的青南睡过去。

周末的时候花店的老板离店了,歇业两天。青南在宁川刀削斧砍的面容后面这么多个周末第一次看到温煦的阳光,隔着窗帘全身都被照得暖洋洋的。

那个周末阳光出奇的好,能够闻得到阳台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青草的味道,能够依稀想起童年里追过的蜻蜓和玩儿过的泥巴。青南把所有的被套和衣服都洗了,这几年以来她早就学会了独自一个人应对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喝得酩酊大醉瘫倒在床上也能够清晰地记得每天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满房间的衣服,青南把一切都归置得十分妥当。

宁川站在一旁看着青南,仿佛看见了青南过去的这么些日子清醒地活过的痕迹和影子。偶尔出手帮着青南一起拧干被套,把用过的水倒掉。他一想到这些以前都是青南一个人做的,心里就盛满了不安的情绪。

宁川总是能够洞穿一些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赤裸裸的本质,比如带着阳关味道的被子其实是螨虫在阳光下尸体散发出来的尸味。他敏感又脆弱的内心形成了他歆享身边一切美好事物的阻碍。纯白色的被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蒸气从亚麻棉的纤维中蒸发出来,消失在空气里,带着些许濡湿的洗衣液的清香气味。

青南忙碌了一个下午,宁川倚着楼下转角纤细的柳树,双手放在裤兜里,定定地看着青南,她把被子一张一张从水里捞起来,挂上晾衣架,衣服和裤子分门别类地挂在不同的地方。偶尔,青南转过头看到宁川,四目相对,因为阳光而眯缝的眼睛像上弦月,嘴角再微微勾起来,笑容干净纯粹。宁川每每为这样的表情动容,这是无法假装的,它一定是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过后极为珍贵的馈赠。

昏暗而冗长的甬道里,宁川从背后抱住青南,青南手中浅绿色的盆子顺势掉在地上。宁川把青南的后背抵在墙上,低着头向鲜红的嘴唇落下去,青南睁着眼睛,没有挣扎,瞳孔放大,想极力看清宁川精致的五官。可周围陈旧落魄的环境反射不出一点光,宁川脸上像被笼罩了一层模糊的水蒸气,散也散不去。

良久,青南顺着墙沿蹲下来,声音很细,但在那个空间里显得格外惊醒。

晚上去喝酒!

宁川站在旁边,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稍微弯曲,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到任何表情,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青南的头发。

不去了,学校还有些事,完了来接你。

青南站起来,捡起那个浅绿色的盆子,穿过已经废掉的门,消失在宁川眼前。

青南从小学的春游就知道了,作为个体的人应该尊重对方,从不在任何一段关系中抱有太多的期待。她就是这么在同身边的人保持着不痛不痒的关系中逐渐成长起来的,这包括了她至亲的人——父母。

10

年轻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搂着青南的腰,从酒吧摇摇晃晃地出来。青南一抬头,撞见前方宁川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目光。青南把男人的手放开,说,你走吧,我得回去了。男人不依不饶,想要跟着青南一起回去。青南抬起脚踢了过去,踢在小腿肚上。男人慌张地缩回手,来不及问为什么,只得捂住小腿蹲在地上,脑袋里酒劲和疼痛相互冲撞,面部表情歪曲,龇牙咧嘴。青南向宁川走过去,心里想着,精致的外表在疼痛下扭曲起来也不过如此。

宁川男人心里的占有欲和容不下沙子的权威感在这个瞬间悉数爆发,即使青南如此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青南发现宁川不再像以前那么可爱俊俏了,生硬的脸上陈列着冰冷的气息,埋着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刚换上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让小屋显得稍微有点温煦的感觉,被修好的木门把手在这样的环境里新颖得显得有些突兀。宁川把包丢在那个矮小得连坐下都费腰的凳子上,兀自坐在床沿。青南走到宁川的面前,门还没关,把宁川按在床上就要吻上去。宁川轻轻摆动着身子,挣脱开去,青南在这个躯干过分健壮的男人面前毫无办法。

青南,你到底要干嘛?你还想和之前一样带着各色的男人回家吗?

我没有,喝了酒,我在努力地克制我自己了,我不会的,我不会的。青南奋力地扯着嗓子,想要用高亢的声音压过眼前这个男人。

你抽烟,喝酒,活在活色生香的迷乱生活中,我能怎样,我算什么,你已经偏离了我第一眼在花店看到的你的样子。

宁川声音沉稳,高过太多的受教育程度让他总能在情绪爆发中依然把语言把控得恰到好处。

我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花店里的我才是你喜欢的人,而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我以为我们像两个齿轮,能够最大限度的相互咬合,把我们有缺憾的人生填补起来。

青南挺直了腰从床上站起来,因为过度用力的发音而让脖子的青筋暴起,像绽放的花朵。

那天晚上,我从门外闯进来的那天晚上,你说你希望我带给你救赎,带给你光,我也是。可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们都救赎不了彼此,想要从对方身上去找到意义都是茫然的,都是虚无。

青南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瘫坐在床上,伸手去拉宁川的手。宁川别开手,去拿床头青南剩下的烟。

夜已经深得像埋在了几个世纪的岩层下,走廊里的公用厕所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混着陈旧的家具和水渍的气味像丛林深处腐烂的动物一样恶臭。

青南越过床扑过去,整个身体挂在宁川的肩上,宁川的肩依旧那么宽阔有力,但青南仿佛触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你别抽烟,你别,那不是你应该做的,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的人,我已经迷失在自己的生活里找不到出路,你别再进来了。

青南伸手去打掉宁川手里的烟和火机,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业一样长舒一口气。

宁川瞳仁里浓稠的悲伤像黑色的液体一样不断涌向周围的空气,打火机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是夜月光不见,像藏在了高高烟囱后面不见踪影,阳台外面看不到一点光亮,被泼上了漆黑的墨汁。房间微弱的光把宁川山川一样的脊背打在窗帘上,青南蹲在宁川旁边,隐约的啜泣声提示着她的存在。

你太过强大武断到不可直视,每每触碰你,我都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而我,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拙劣,需要用过多的时间来积攒得见不到故作姿态的痕迹。

宁川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的情绪,伸出手试图把青南从地上拉起来。

不,不是的,我们不要那么去改变对方,我们只需要用我们最原始的样子来相互碰撞,我们会弥合得像一个生命体。

青南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烟点上,用另一只手擦掉眼角剩下的泪,像很久以前被小伙伴打在地上站起来擦掉眼泪继续玩耍一样。

我没有办法,我伸出手也握不到你身上溢出来的所有真实,我还没来得及站出来抱住你,我的心脏就过分激烈的让我动弹不得。

宁川转过身,用力地捏着青南的肩膀。

我们就这样了,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河的两岸,没有人能渡我过河,我唯有自渡,但我做不到,天性里的懦弱和屈从让我无法把手术刀插进自己的心脏,而你太过张扬乖张,没人能一眼就看到你过去的种种,你把盔甲立起来,和世界上一切的敌意对峙,也包括我。对不起,就这样了。

青南没再说话,语言的锋利和无奈她早就烂熟于心,烟一支一支的熄灭又燃起,细弱的火星在灯光下脆弱得如沧海一粟。

11

敲门声把青南从沉沉的梦中惊醒,梦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以肆无忌惮的吵闹,看着炊烟从对面的山头升起就想到应该回家吃晚饭了。

宁川也睡得特别沉,安静庄重得如同一面深不见底的湖,连呼吸都不易察觉。

打开门,微微光亮逆着眼睛射过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站在眼前,青南像被当头一棒敲在原地,不得动弹。

母亲和青南站在门口对峙着,天光大亮,窗帘的缝隙透出细碎的光,刚好打在宁川的眼睑上。宁川撑着床坐起来,看到一个陌生女子千锤百炼的深色瞳孔,像一个旋转的黑色虫洞,在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我说过了,你不用管我,自从那件事之后,你们再也管不住我了,你自己过得好就行,我能自食其力。

南南,我是你母亲,自知我们再也没有了侵入你生活的立场,但我得照看你,至少让我看着你成长,我不打扰,真的,我就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我的目光不会让你受罪的,你相信我。

已经没有相信不相信了,你们亲手捣碎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所有的关系急转直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现在连原谅你,甚至是就这么站在你面前都觉得厌恶。

别这么说,你还是得去上学,那是一条通透又明亮的道路,你不能选择自我毁灭。

还去上学?带上虚伪的假面,把本来属于我的日子过成你想象的那样吗?我已经丢掉了所有关于你们的真相,我不要你管,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那件事便是那很多个日夜争吵的开端,父亲被母亲在酒店撞见,和一个身材柔软,面容姣好的女人,继而一气之下赌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青南当面给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刮子,然后嚎啕大哭起来,那样巨大且不加克制的情绪宣泄后来她母亲再也没有见过。

在带着哀怨的口吻和别人争吵这方面,青南像极了她母亲。宁川坐在床上,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这个自称是青南母亲的女人被青南锋利无情的话噎得只剩泪水。青南在说自己过得很好的时候轻轻指了指宁川,母亲的目光落在宁川身上,锐利得看不见任何表情。

你先走,我有事要处理。

是啊,孩子,你走吧,别再来找青南了,你们都还年轻,别把自己丢进不可自拔的深渊。

宁川蜷缩着穿好衣服裤子,提着包颤颤巍巍地从青南和她母亲身边走过,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平静的小少年,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过于沉重,且连呼吸都提心吊胆。

几番纠缠之下,青南和母亲坐在了学校旁边的小饭店里,双双低头沉默。母亲颤抖着手把一叠钱推到青南面前,我不勉强你,我们都一样,都是任性又冷硬的人,我会定时回来看你的,课你还是最好别落下,它会给你人生开放的出路。

青南厌烦了母亲这种用人生经验给予她的劝诫,就好像在潜意识里她得按照她的人生经验走下去才不会迷路,可青南早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条开放的路,我们都得闯得血肉模糊之后才积累下那点徒劳的经验。但青南已经没有力气再与母亲继续言语上的交锋了,她希望母亲是个绝情的人,离她而去,就像当初离开父亲一样,那便是对她最大的救赎和宽慰。

她看到桌上一叠红色的钞票,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这些钞票除了带着天然的基因关系之外,什么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一潭死水里面挣扎的苦楚和无望。

母亲离开了,青南克制着自己,言语已经过分无力,她没有和母亲争吵,始终沉默着,盯着手机,同时等待宁川的消息。昨晚宁川的话和今早宁川畏缩着离开的样子历历在目,这一度让她觉得他和那些用下身思考的男人并无二致,这在她的绝望中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12

晚上到出租屋找我,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得离开了,连这里的日光都带着轻蔑和嘲笑,我得走。

宁川一大早就收到了青南的消息,正在收拾书包。那天早晨,两张剑拔弩张的面容还清晰地映照在他脑海里,这么多天过去了,宁川表现得像一个过分规矩的学生。

在校门口遇见青南,大口径的灯还是把她照得那么妖冶动人。见到的第一瞬间青南就跳过去,搂住宁川的脖子,往事一张张闪回,宁川定在原地,呆得说不出话,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像被带刺的玫瑰扎了,听见血汨汨地流。

青南牵着宁川进了酒吧,宁川不知所以,像一个乖孩子一样任其摆布。只点了一瓶酒,青南纤细有疤的手臂举起酒杯放在嘴边,看着宁川,像看到一场大雾过后的翠绿山巅,阳光倾泻下来,所有面目可憎的细节都汹涌到面前。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住在出租屋,宁川感觉到了最后大审判般自我解剖的气氛。青南的手一边在他身上游移,一边喘着粗气说话。

看到你蹑手蹑脚地从我母亲身边经过时,我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彼此纠缠了起来,我想,再这么纠缠下去,你就变得不像那个伫立在花店门外的拥有巨大悲凉背影的少年了,我会不喜欢你的。我也会变成娇小又羞涩的小女生,那是很多年前的自己,我拒绝过的自己。

宁川后背留下的抓痕还在,但很浅了,晚上没有雨,没有月光,是漫长时光长河里最平常的一个夜晚。青南睁着眼睛,似乎要把宁川吸进自己的瞳孔里。

你有顺遂的生活,你会像我母亲说的那样走在一条开放的路上,你会花足够你挥霍的时间来成长,那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负担不起。你我在阳光下都会有好看又危险的剪影,但同时我们又都惧怕日光,所以,忘了我,我们彼此的救赎和想要寻找的意义都太过浅薄,我飘摇不定,你如履薄冰。

宁川最后一次抱紧青南,额头的发梢滴了一滴汗水,他看到这朵泣血玫瑰身上如墨色一般的深渊,任何怜悯和爱惜对她来说都是万劫不复。

我做不到你那么残忍地对待自己,我看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就心生寒意,所以,也许你是对的,我的肉体凡胎燃烧起来也靠近不了你,你太过旺盛,而我太过怯懦。

青南最后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膝盖睡在床角,宁川从背后揽住她,听见她沉重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路灯已经亮起,微微的风撩动窗帘,窗帘像波浪一样来回起伏。

冗长的梦里,宁川挣扎了很久,青南孤绝的身影消失在清冷的街角,他死死地握住那朵泣血的玫瑰,满手是血。

宁川从床上坐起来,青南已经不在身边,被子完好地盖在宁川身上,房间里生活气息消失殆尽,留下老旧的木门和浅黄色的木制家具。阳光把柳树的影子落在窗台上,有好闻的味道偶尔传来,宁川心里像是结了一层痂,坚硬,血液在那里郁结,似乎他所要寻找的意义都藏在里面。

在南下的列车上,疲累折磨着人们,青南握着一点点微薄的行李靠窗睡觉。旁边的中年男子趁着清晨把窗帘拉开,青南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直射而来的光线,慵懒地睁开眼,看到窗外如宁川壮硕的背脊一样连绵的群山,山雾缭绕,似乎好多个世纪它们都那么伫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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